短篇小说:迁徙 | 作者:胡治平

  作者:胡治平

  正月还没过去,一辆奥迪越野车吱溜溜驶进了屾村。

  嘀——喇叭声响,车门打开,一位年轻帅气的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小包从车里钻了出来,卧蚕眉,粉白脸,微胖的身材,满脸堆笑,头发和皮鞋皆黑亮。

  正叉腿蹲在门口,捧着一大碗青菜炒糯米糕呼噜呼噜吃着的根生见状立起身来,使劲咽下嘴里的糕,未语先笑:“马老板,你这财神又来了!”

  马老板说:“根生,吃饭啦。”

  根生说:“马老板没吃吧,没吃就给你也来一碗糯米糕?”

  马老板说:“吃过喽。”

  根生咧开一嘴黄牙笑嘻嘻说:“马老板一来,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又有钱挣了。”

  根生的老婆青枝也出来了,身量苗条,桃叶眉尖,好俊俏洁白的一张脸,笑意盈盈的。根生在长相上与青枝是不般配的,只因那年青枝父亲生病,家里急需一笔钱支付医药费,根生借了,经人牵个线后,青枝也就跟了根生。根生不嫖不赌,也就抽点烟,喝点酒,干活舍得吃苦,一点不懒惰,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大日头。跟了这样的男人你就再不乐意,也说不出什么。

  马老板掏出一根中华香烟递给根生。根生右手把筷子插进糕碗里,接过香烟夹到了右耳上。

  青枝眼尖,一眼瞥见马老板手上的金戒指比去年戴的那个明显粗了,要说什么,还是闭了口,心想这马老板钱是越赚越多了。其实对于马老板来说,一枚金戒指算个毬,身下的坐骑要几十万呢。

  根生说:“马老板到屋里去坐。”

  马老板说:“站会儿吧,开车坐酸了。”

  马老板自来屾村收购树桩后就一直在根生家落脚。

  根生家门前一块水泥地,又在村子正中,平时就热闹得很。这时已有几个人凑过来了。

  青枝已从屋里搬出一把街上买的藤椅来,马老板向青枝递了个笑,拖过来坐下了。

  凑过来的人问:“马老板又来收什么的?”

  马老板同样递烟,说:“这次来收杜鹃花。”

  “哦,春鸟花(当地俗称)。”有人说。

  问:“价钱怎样?”

  马老板说:“那也要看树形,好的当然价格要高些的。”

  有人就大声喊起来:“挖春鸟花喽。”

  早饭后,二十几个男人就肩上扛着挖树桩的专用工具,腰里系着手锯和柴刀上山了。

  马老板没事,就和往日一样与村里那些个好打麻将的妇女在青枝家的自动麻将桌上唏哩哗啦地玩起了麻将。

  三岁的女儿兰兰蹒跚走过来要玩麻将,青枝说:“妈,你带孩子出去走走。”

  婆婆听了乖顺得很,就抱着小孙女出门去了。

  青枝的婆婆五十来岁,虽是老年妇女,但可看出年轻时也是一副好模样。男人生前也是勤快得要命,干起活来没日没夜的,还爱装弶捕野兽卖了换钱,屾村四周远近的山上都被他的双脚跑遍了。有一次在山上不慎把脾脏摔破了,又不知道,在家里养了些日子,实在不行了,才去医院,手术后又不幸大出血,呜呼丧了命,亲友们小闹了一下,医院陪了点钱了事。

  有一回,青枝从河里洗衣服回来,看到邻村那个常来卖豆腐的正在屋里与婆婆拉拉扯扯的,这个要给钱,那个又不要钱。青枝看到那个卖豆腐的一只手在婆婆的胸前摸了一下。青枝口中“嗯嗯”地假装咳嗽着。两人听到声音,立刻分开了来。

  婆婆红着脸儿从屋里走出来:“枝儿,你去歇着,衣服我来晾。”

  卖豆腐的说:“看你家媳妇多勤快!”

  麻将桌上,就有妇女说了:“马老板,我看你手指上的金戒指又换了,比去年的大了好多。”

  马老板说:“今年是我三十六岁的本命年,换个大的讨讨喜。”

  妇女说:“你还讨什么喜,这么有钱,难道真要挣了个家里金满箱银满箱才满足?”

  马老板说:“切,比起城里那些个有钱的大款,我算什么有钱的。”

  青枝把麻将一推:“马老板,你放的铳,我和了。”

  马老板说:“青枝你今天手气不错啊,和了好几把。”说罢,爽快给钱。

  这些妇女性子都野得很,把两饼叫做胸罩,把三条叫做三角裤,一边打着间或开着玩笑。

  婆婆带着小孙女回来了,她要给马老板做中饭。青枝从麻将桌上退下来了,她要帮忙带孩子。立刻就有一个围观的妇女顶了上去,接青枝的手继续打。

  青枝把女儿牵过来,自己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让女儿骑在她并拢的大腿上,双手抓了女儿的两只手腕,一仰一合地拉扯着,真像拉磨磨粉似的,口中说道:“磨粉磨麦,磨得雪雪白。粗嘎自家吃,细嘎望外婆。外婆不在家,园里摘冬瓜。冬瓜滚下塝,小姨起来望:生还冇生?生一个女,许东坑。大舅舅,来做媒;小舅舅,来扛箱。一扛扛到杨梅岭,看到婆家花屋顶;一扛扛到杨梅林,看到婆家花大门……”

  女儿不喜欢妈妈这样,嗯哪嗯哪的不肯,青枝骂:“你个鬼东西就晓得吵!”

  出门挖杜鹃花的男人先是挖近处山上的,因而中午时分就陆续地扛着杜鹃花树回来了,一棵棵摆在根生家的水泥地里,这时分,麻将也就散场了。打麻将的妇女或失意或满意,口中念叨着后悔哪张牌打错了。

  马老板一棵一棵看男人们挖来的那些杜鹃花树,从手包里拿出本子就来记账,谁多少棵,多少钱,条分缕析,到下午收工时再一块结账给现金。

  中饭根生和马老板一块吃,俩人还对酌了几杯。

  根生喝了酒,红了脸说:“我们农民就是靠山吃山。马老板你可是给了我们赚钱的路子,这山上的树不给你就只是废物,给了你就变成了钱。钱好啊!”

  吃过中饭,根生和村里的男人又往山上去了。

  下午马老板倒没有打牌,不知哪个妇女说了声:“让马老板开车带我们到街上去玩玩来着,也坐坐马老板的轿车。”

  马老板一张白脸因喝了酒也洇上了桃红,说:“没问题。”

  就去了。青枝也去了。一辆车里挤了六个人。青枝坐在副驾驶位置,倒宽松得很。

  车里放了音乐:“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小船儿飘来了俊俏的小阿妹。眼睛水灵灵,脸上红霞飞,问一声小阿妹,你要去接谁……”

  一个妇女说:“好听!”

  一个妇女说:“这是杨钰莹的歌。”

  一个妇女跟着哼了起来。

  “你就别唱了,唱得这么难听,还是听杨钰莹唱。”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才两天,根生门前的水泥地上就堆满了杜鹃花树,别的地方还堆了。马老板打电话调来了卡车,轰隆隆把杜鹃花树运走了。

  男人继续在挖,但效率明显低了好多,因为越挖越远,费时费力多了。马老板继续收,他说大家挖多少,他就收多少,多多益善。

  这天,根生在山上看到了一棵杜鹃花树,他简直惊呼起来,这棵树真是太好看了,又大,枝杈又长得非常好,树枝均匀撑开,整棵树形圆溜溜的,可以想象花开时的那份蓬勃与美丽。

  根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棵杜鹃花树给扛到了家。马老板一看,两眼发光,赞道:“这真是一棵美人树啊!”立马就给了价钱,四百块!那些挖树的男人听了马老板出的价钱,纷纷议论说:“根生啊,你真行的,人家两人共抬一个檵树桩,累得要卵死,才五百块,你一只肩膀就扛来了四百块,你真是走运的。”

  根生看着搁在门前的那棵杜鹃花树,左看右看,神情都好像有些舍不得卖了。屾村围观的人都止不住啧啧称赞。

  树被运走的那天晚上,根生做了个非常浪漫的梦,梦见自己把那棵树种在了门前。春天,火红的杜鹃花开了,真是好大的花树啊,比自己家的房子还要高,他和青枝比赛爬上了花树,他还和青枝在树上搂着亲嘴,唧咂有声。醒来时,却听见屋外沙沙落起了春雨。

  山上的杜鹃花树再也挖不出来了,男人们罢手了,马老板也走了。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每人都赚了两三千块,真来劲!

  晚饭的桌上,青枝说:“根生,我今年也想出去打工的,你看妈又麻利,菜园地都是她一个人身上,田里的事情有你一个人就够了,我就成了个吃闲饭的人,整天呆在家里好无聊的。”

  根生说:“你看兰兰也三岁了,我们准备再生个孩子的,你就不要出去了,生活又不是过不去,等再生个孩子再说吧。”

  青枝说:“不行,我今年是无论如何也要出去的,我做了准备的。你不让我出去我也要出去,你总捆不住我吧。”

  婆婆看了青枝一眼,说:“根儿,你就让她出去试试,兰兰就由我带吧,这么大的孩子也好带了。”

  根生拗不过青枝,任她提着个包儿出去打工了。

  青枝一出去就到了腊月二十几才回来,人可是比在家时水嫩多了,哪像个生了孩子的妇人,简直就是一个闺女嘛。

  到了夜里,两人进了房,青枝从拉杆箱里掏出一沓钱来放在桌上。根生看了眼睛发直:“我的乖乖,你出去一年怎么挣这么多,你到底在做什么,不会是偷银行来的吧。”

  青枝说:“去你的,我哪有那本事,还不让警察抓了去坐牢。”

  根生说:“那你是做什么?”

  青枝说:“替老板卖房子,房子卖得多,我们的回扣就多——你不知道城里的房子有多贵,那么小的鸟笼子似的地方,就值几十上百万。”

  过完年,青枝继续出去了。

  春天来了,屾村四周的青山上,远远近近,再也看不到一棵杜鹃花。

  村里的老人感叹道:“不只是姑娘走了,连花也走了。现在农村的光棍卵不晓得有几多,讨个老婆都困难喽!”

  转眼又到了腊月里,青枝来电话说,今年因为公司里好忙,就不回来过年了。根生一听这话,哪能同意,正要说话,可那边挂了,再打过去,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

  马老板又来收树桩了,问:“根生,老婆呢?”

  根生叹一口气说:“哎,出去打工了!”

  马老板笑了说:“也去城里挣钱了?还是城里好的,呵呵。”

  女儿兰兰可想妈妈了,可根生竟然连老婆的电话都打不通了。有时打通了,就是没人接电话。

  屾村开始有人暗里在谈论这件事了。

  “你信不信,青枝肯定是有问题了。她婆婆在外面显摆她一年赚多少钱回来,一个只有中学毕业的人,又没有什么技术,你说能赚那么多钱吗?现在大学生找份工作都不容易。”

  “出问题也差不多,根生若不是因为借钱给青枝父亲看病,他哪能讨得到青枝做老婆的?”

  “一个女人,家里有老公,有女儿,连年都不回来过,有问题是一定的。”

  兰兰长大了,天天嚷着要去城里找妈妈。

  根生让兰兰吵得不行,就决计带女儿进城走走。全国那么多的城市,青枝在哪个城市他都不知道,怎么能替女儿找到妈妈呢?就算知道是哪座城市,也不一定能找着的,城市又不是一个小村庄。

  根生带着兰兰去了离家百十里的一座以制瓷著名的城市,那是本省的离家最近的一座城市。她带女儿逛了人民公园,吃了肯德基,还逛了大商场。从商场出来时,女儿看见不远处的一座矮山上建了不少的别墅。

  兰兰喊叫着说:“爸爸,你看那房子真好看,我们去看看。”

  根生说:“是好看。”但他不肯带女儿去看。

  兰兰就吵闹。根生看见行人都在看他,就答应带女儿去看。城市的街道那么宽,根生走起来却是缩手缩脚的。

  到了矮山下,沿着蜿蜒平坦的柏油路向山上走,兰兰看了一幢又一幢别墅,说:“爸爸,这些房子真好看啊!”

  根生敷衍着女儿说:“好看,好看,是别人的房子,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忽然,根生被一幢别墅白色栅栏里的一丛杜鹃花给吸引了,天哪,那不是前年他从山上挖来的那棵杜鹃花吗?根生对这棵杜鹃花真的是太熟悉了,甚至可以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棵杜鹃花树。

  兰兰当然也看到了那棵杜鹃花,拍着手说:“好美的花儿,爸爸,那是什么花?”

  是啊,春天里,家里四周的青山上一棵杜鹃花都看不到了,兰兰都不认识杜鹃花了。

  接着,根生又看见了院子里的一辆奥迪越野车,一看车牌号,那不是马老板的车吗?

  正在此时,兰兰高声叫了起来:“妈妈!——爸爸,你快看妈妈,我们找到妈妈了!”

  根生看到阳光下,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孩子从屋里走出来,青枝,是的,没错,是青枝!

  根生一张脸惊诧如痴,突然像豹子一样撞开庭院的栅门。那女人一见,惊骇得嘴巴大张,折身就要进屋。这时,一个男人冲了出来,果然是马老板。

  马老板一见是根生,大喝一声:“根生,你做啥!”

  根生怒吼道:“我老婆!”

  马老板脸上绽出笑容,对那个女人说:“雅馨,你过来,让这个根生看看。”

  女人惊魂甫定,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根生。

  灿烂的阳光下,根生走近细看了,不是啊,这个女人右边嘴角处有一道小小的疤痕,青枝可是没有的。

  兰兰依然喊着:“妈妈,妈妈!”

  根生涩涩地说:“兰兰,这不是妈妈,是一个长得跟妈妈很像的女人。”

  兰兰已经哭了:“是妈妈,是妈妈!”

  根生抱歉地对马老板说:“马老板,对不起,冲撞着你老婆了。”转身牵着兰兰要走。

  马老板说:“根生,你等一下。”说完,快速进屋拿了两包好烟出来,塞到根生手上,满面春风地说:“我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来,喜烟,抽。”

  根生接过来垂头走了。

  此刻,根生心如倒海,进城一趟,连那棵他卖给马老板的杜鹃花树都找到了,可他的老婆却不知何处寻觅,他想起了和青枝在杜鹃花树上搂着亲嘴的那个梦。

  根生一把抱起女儿,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了女儿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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