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钟铭/瓦,曾经是村庄代名词

  瓦曾经是家的代名词,也是村庄的代名词。

  远远眺望,浓郁的苍绿中,村庄渗出一抹黑、漏出一方白。白的是墙,黑的是瓦。白墙黑瓦、绿树成荫、蓝天白云,村庄宛若一幅水彩画。

  白墙黑瓦。瓦的原色非黑,乃黄,与泥土的颜色一致。瓦,其实是一抔泥土,历经筛选泥质、搅和泥浆、压制成坯、进窑煅烧后,瓦以另一种泥土的形式,呈现在眼前。瓦,是越过龙门的鲤鱼,是涅槃重生的凤凰。

  瓦,从地面登上了屋顶,一片叠着一片,一排连着一排,一列挨着一列。瓦的十指相扣,像热恋的情侣;瓦的胸膛紧挺,像站岗放哨的军人。绵绵雨水,炎炎烈日,冷冷霜花,皑皑白雪,瓦,默默地承受着、抵御着,瓦从不叫苦喊累。风吹雨蚀,日晒霜覆,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犹如一名少女,历经岁月的风吹雨打,娇嫩的肌肤渐渐失却了光泽,瓦的颜色由最初的亮黄色渐渐转变为深黑色。瓦,不分昼夜地庇护着家,撑起了一家温暖,守护着一家安宁。在瓦下,我们安心地吃饭、喝茶、读书、睡觉。

  乡亲们对一片瓦的关注,不亚于对一畴稻谷一亩甘蔗的关注。乡亲们对一片瓦的情感,不亚于对一头牛、一只狗、一条猪的情感。乡亲们明白,房屋的衰老,或许从一片瓦开始。一片瓦破裂后,如果不及时更换,墙壁爬起一道蚯蚓般的水痕,水痕越洇越阔,一扇墙便危在旦夕,一幢房屋便危在旦夕。

  梅雨季节到来前,乡亲选择天气晴好的日子,爬上屋顶将每一片瓦梳理一遍,把猫踏裂的瓦、孩子不小心抛石子敲破的瓦、冰雹砸烂的瓦、瓦松生长后变形的瓦、狂风侵袭后掀移的瓦一一更换。把那些松动的桷子,敲几枚铁钉加固。清瓦是辛苦的劳作,人在屋顶,屋顶是炎炎烈日,烈日下暴晒极易中暑。清瓦又是一件快乐的事件,瓦重新盖实后,乡亲们站在院子里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深深吸一口气。下雨之际,不用再找一个脸盆或坛子接漏,听雨水嘀嗒嘀嗒掉落时恼人之声,不必担忧雨会慢慢吞噬一扇墙。

  换下的瓦并不着急处理,搁置在庭院的角落,或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八仙桌的一条腿儿短了一截,拣一块碎瓦垫实;猪圈的角落被老鼠挖出了一个窟窿,拾几片碎瓦塞紧;通往茅厕的便道雨天经常积水,畚箕担了碎瓦垫实路面。换下的瓦,亦成了娱乐的玩具。孩子们手里捏几枚瓦片来到池塘打水漂。瓦片在水面持续跳跃,池塘漾起一圈一圈涟漪。瓦片消失,涟漪尚在。那些瓦,沉淀在时光深处。

  屋顶有那么一两片与众不同之瓦——明瓦。明瓦是故乡对玻璃瓦的称呼。那些百年高龄平房,窗户普遍开得小,房间光照不充分,在房顶安放一片明瓦,房间顿时亮堂了许多。阳光自明瓦射下,形成一道清晰可辨的光柱。小时候,我喜欢伫立光柱翻读连环画,阳光包裹着躯体,在有点阴凉的老屋,感觉特别温暖。我曾幻想这道光柱是金箍棒,试图将它握在手中,但每一次愿望均扑空。只能眼睁睁,无奈地看着光柱一寸一寸挪移,直到消失殆尽。

  瓦面长一种植物,乡亲们称之为“瓦草”。草的学名叫瓦松。瓦松可入药,小时生恶疮,母亲搬了楼梯搭到屋檐,在竹竿梢安装一个铁丝扎成的倒钩采瓦松。瓦松阴干后研为末,洗净患处将药末涂搽几次后疮即愈。瓦松与柏叶同捣烂,敷涂后还可以治烫伤。后来查阅有关资料,才知瓦松的药用功能广泛,可治小儿惊风、小便沙淋、牙龈肿痛,甚至可治吐血、疯狗咬伤、肺炎。难怪,乡亲们对瓦松宽容有加,任其长在瓦面。

  远远眺望,瓦屋顶像一册摊开的书卷,屋脊是书脊,两扇铺开的瓦面是书页,这是一册露天之书、自然之书,风读过,雨读过,霜雪读过,阳光读过,月亮读过,星星读过,飞鸟读过,那只夜晚经常在瓦屋顶逡巡的猫,是否也在一遍遍读这本书呢?读出它的深邃,读出它的厚重。偶尔发出的几声喵喵,是否阅读时的兴奋之情。

  一片瓦,从走上屋顶的那刻起,一生便贯穿着风雨。瓦屋听雨、瓦屋观雨,伴随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光。我喜欢这样的下雨形式,起初,几滴豆大的雨嗒嗒嗒地轻敲瓦面,像古寺里传出的轻敲木鱼声。紧接着,雨珠嗒嗒嗒嗒嗒地叩击瓦面,像装玻璃珠的布袋烂了一个窟窿眼儿。再接着,雨哗一声倾盆而至,整个瓦面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的响声经久不息,像无数匹急促的马蹄声。倘若起风,雨被风一吹,雨幕时而东摆摆、时而西摇摇,让人疑虑瓦屋顶有个隐形者,提着雨幕玩木偶戏。雨停后,雨水哗哗哗从屋顶注入沟渠,一副迫不及待奔向溪奔向河奔向江奔向海奔向洋的模样。渐渐,哗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水珠半天啪地掉落一滴,像年迈的老人,再也无法跑动,慢腾腾地挪步子。这时候,有的孩子会合拢手掌,接一滴水珠,再接一滴水珠,时光仿佛凝滞在掌心。

  如果把瓦面比喻为一顶帽子,瓦檐便是帽舌。瓦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挂着一串串苞谷,挂着熟透的丝瓜。我家的那幢老屋,父亲在瓦檐下搭了一个简易木架,将木构件制成的脚踏抽水机搁在架上,成了檐前一道独特风景。倘若在冬天,瓦檐下常常能看见晒太阳的人。他们多为一些老人,端坐在廊檐依墙摆放的竹椅,并拢着双腿,双腿间夹着火笼,火笼提梁上搭放着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阳光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洒在那张被风雨侵蚀得沟沟壑壑的脸庞。他们有时眯起双眼,似乎在忆念往事,有时嘴角会流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转瞬即逝,他们想起了什么呢?多舛命运幸福的章节,辛艰人生快乐的时光?他们往往待一上午,时光不会再催促他们耕一畴地、耙一亩田,他们终于可以安静地享受属于自己的光阴。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金瓦银瓦不如自家的泥瓦,在村庄,一片瓦,从它走上房顶的那刻起,就已经连着家的气息,连着乡亲们的呼吸。

  有瓦的地方就有家,有瓦的地方就有村庄。

  一片瓦,血液一样,流淌在乡亲们的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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