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一位老太婆 | 作者:朱彦涛

  作者:朱彦涛

  那个不同寻常的礼拜四,一支送葬队伍从村东头开始出发,穿过村子中央笔直的大道,缓缓朝村西头进发。下午三点左右,所有人都站在大街上的各个巷口,面带迷茫的神情注视着队伍。

  哀乐在中午开饭之前就响了起来,这是由唢呐、笙、棒槌和铜锣组成的哀婉凄凉的合奏,吊孝的旋律循环着,一直持续到两点半,那是乐手吃饭的时间。3点钟,音乐再次响起,隆重的送葬队伍整装待发。

  走在最前面的是长孙,他举着一根顶端系白布条的棍子,身后跟着唢呐班子,他们鼓着腮帮子卖力吹奏,之后是一个个披麻戴孝的人,哀伤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呜咽声此起披伏,接着便是由16人抬着的黑色棺材,棺材后尾随乌泱泱一片男女老少。

  每走到一个巷口,棺材便被前面的亲人转过身来跪着拦住而停放在地上,哭声愈加悲怆,鞭炮声同时响起。几分钟后,一声大喊,起不起?抬棺的人齐说,起!队伍便再次前进。

  高明远的母亲也站在其中的一个街口,腰都弯成了直角,双手拄着拐杖,不得不仰着头看。她皮肤白皙,老年斑散布整个面庞,赘肉过分松弛,头发全白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充满孩子气。她在队伍经过她那个巷口时才赶到现场,等队伍渐行渐远,围观的人散去后,她才独自拄着拐杖碎步往回走。“哎呦,早晚得走这条路呀!”

  一个小男孩听到她嘟囔“早晚走这条路”。他还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老年人特有的气味。

  从礼拜四晚上开始,高明远母亲就引起了儿子的注意。晚饭时,儿子喊了她好几声,她迟迟未在她那靠屋山搭建的棚屋门口露面,也没有搭话,往常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自己搬着小板凳坐到餐桌的一角。

  等碗筷悉数摆放整齐,高明远推开棚屋门,只见母亲坐在床头,用破棉被盖着双腿,佝偻着脊背,注视着前方,下巴再低一点就能碰到膝盖。母亲没有扭头看他,像梦游似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像里,那双眼睛盯着东边木板墙,就像在看远处的风景。

  在这昏暗的环境里,闻着那特殊的臭气——她担心儿孙受不了这气味而强求搭建这个棚屋,看着母亲这般模样,他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风烛残年,不免满腔悲痛。他试图叫醒母亲,但晚了一步。

  “我要回家。“母亲先一步操着沙哑的嗓音开口了。

  高明远正在暗自悲痛,此刻又是一惊,他不晓得母亲在说什么。

  “您就在家里,妈妈。您糊涂了吗?”高明远提醒她说。

  “我母亲跟我招手呢,该吃晚饭了。”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乡邻们都来了,一起涌进高明远家,因为他们在门口吃早饭时都听说了高明远母亲傻掉的事,大家带着好奇心来一探究竟,他的大院子此时显得太小了。然而事实并非如他们所愿。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凑到她耳边喊了起来:“大娘,我是谁呀?”

  “还用问吗?”她头也不抬,“你是98年嫁给羊尾巴的陈寡妇,你女儿怎么样了?”

  陈寡妇的笑脸登时面如死灰,惺惺地溜了出去。

  还要一位放假在家的医学生,他来到跟前,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端详半天她的面庞,扳着她的胳膊伸曲几下,弹了弹她的中指,最后还想把老太婆的鞋脱下来,但被拒绝了。他问高明远,他母亲最近有没有独自悲伤,暗自垂泪,有没有出现忘事的习惯,比如刚吃了晚饭却因为忘记而准备再吃一顿的情况,这些都被高明远否定了。

  “我母亲前天还是正常人。”高明远说,“就跟其他老年人一样。”

  那大学生玩起了数字游戏,试图想让他母亲计算100–7。但老太婆一句话就让游戏失效。

  “我没上过学。”她回答。

  眼瞅着一切正常,拥挤的人群慢慢散去。高明远也放下心来,他昨晚上一宿未眠,设想着母亲疯傻掉之后的生活该怎么过。他还想到自己从未见过姥姥姥爷。他小时候曾经听别人风言风语,有人说他的父母从遥远的南方蛮夷之地私奔而来,因为姥姥姥爷瞧不起帅气但一贫如洗的父亲,甚至有人说母亲是父亲拐骗来的,回村的当晚就让母亲怀上了自己,等自己出生后,父亲再也没担心过母亲出逃。为此,他无数次在小树林里,放学路上,干涸的河沟里,与同龄人扭打在一起,而后被母亲红着眼睛揪回家去。想到这些,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礼拜五那天,高明远母亲一如往常,早上6点,她起床去了厕所,然后进厨房把炉子上的水壶取下来,换掉烧尽的第三层煤块,炉子上放着火钳,再转身把馒头切成1厘米左右的馍片,把馍片放在火钳上,等烤到两面焦黄,再把馍片泡进热水里,这就是她的早餐。

  早餐后,她坐在棚屋门口发呆,这时候人群开始涌进来。等人散后,她柱起拐杖出门了,在街口找到了那几位老姊妹们。他们平常就呆坐着晒太阳,从未张过口,等到拐杖的影子正落在两脚中间,她姗姗回家吃儿媳妇做的午饭。然后回到棚屋里午睡,下午三点左右,她会带着早已坏掉的收音机出门,仍旧坐在街口晒太阳,一直坐到太阳消失。

  晚饭时,再次出现了意外情况,令高明远措手不及。老太婆声称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昨天没有回家而生气了,她母亲还说,老太婆明明看到了自己向她招手。回家过星期天的重孙子被太奶奶逗笑了,他饶有兴趣地询问太奶奶。

  “你妈妈多大了?”

  “38岁吧,总之她一直38岁,从未变过。”她立马回答。惹得重孙子笑得肚子疼,高明远又惊又气。

  “你老家在哪?”

  “白坭。”

  重孙子打开了手机地图,折腾了半天才弄清楚是哪两个字,他在搜索框里输入白坭,结果显示全国各地都有这个地方,但是想让太奶奶指出哪一个是老家就不太可能了。

  礼拜六,忧心忡忡的高明远带着母亲来到医院。

  “我母亲就是在礼拜四犯病的。”高明远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医生,“之前她再正常不过了,从未提过我姥姥。”

  “是这样的。”高明远妻子在一旁附和道。

  老太婆被高明远夫妻两领着在医院走来走去,她像无助的孩子,高明远得时刻叫嚷着提醒旁边的人注意脚下,别踢着母亲。徘徊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门诊。这位医生秃顶了,四周的头发也泛白,岁月对他一点没有手下留情,似乎跟高明远母亲一样饱受摧残。

  医生颤巍巍取出黑色的胶片,打开观片灯,靠助手帮忙,把胶片夹在灯上,仔细观察起来。诊室里静悄悄的,门外的嘈杂声通过门窗的缝隙溜进来。高明远母亲坐在一旁,依然双手拄拐,过度弯曲的腰身让人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她的一呼一吸都伴随着细微的颤抖。片刻,医生扶了扶老花镜,对高明远说话了。

  “老年痴呆,但起病绝非你认为的那样突然。”医生不容置疑地说。

  高明远回忆起数年前的一个寒冷的下午,母亲从自家田地里回来,说麦苗长势喜人,只等一场大雪给它盖上棉被了,一小时后,母亲又准备出门,说去看看庄稼地,高明远提醒她:“您刚从麦地回来,妈妈。”

  老太婆定睛思索了半天,说:“就算是吧,再看一遍更好。”

  “这个病会让你母亲傻掉,人也就糊涂了,终致生活不能自理。”医生不无同情地说,“一定要吃药,好生照料。”

  然而老太婆似乎不爱听这句话,一边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一边扬起拐棍,准备在医生脑袋上来一棍,若不是高明远眼疾手快,医生也就彻底退休了。

  从医院回家之后,高明远耍尽花招要母亲把药吃下去,他先骗母亲说那是钙片,后来偷偷把药片塞进递给母亲的一块馒头里,最后不得不碾碎参进红薯粥里,但这些伎俩总是在最后关头被母亲识破,以致晚饭都没吃。

  “别忘了。”老太婆说,“我曾经用这些方法给你灌药。”

  凌晨,高明远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棚屋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零碎的脚步和拐棍杵地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院门打开了!高明远刚才用胳膊肘支着身子,竖起耳朵在听,现在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立马打开灯,抓起手电筒,光着脚跑出去,并未注意到自己踩了一摊鸡屎。跑到门外,用手电筒一照,只见母亲正弯着腰,用异乎寻常的速度往前走,就要拐到大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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