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探奥：高唐神女——东方美神原为生育女神（作者冯子礼）

【内容提要】经过宋玉辞赋的传布，高唐神女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东方的美神和爱神。但高唐神女并不是宋玉个人的创造，他不过是把古老的神话传说文学化了。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告诉我们，高唐是郊社的音变，社神即禖神，先妣也就是高禖，高禖亦作高媒，是华夏民族的婚姻和生育女神，也是初始的祖老祖母。女娲则是共同的高禖，而夏人的高禖是涂山氏，殷人是简狄，周人是姜嫄，楚人的高禖就是高唐神女。古人的郊社祭祀表现为土地崇拜和生殖崇拜的结合，行之于春季的郊社活动，人们于神像前自由野合，以达到祈雨和求嗣的双重目的，故神女能与“云雨”的意象联系起来。

【关键词】美神高禖郊社云雨

　　中国人的知道高唐神女多数得自战国辞赋家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二赋收入《昭明文选》后广为传布，进入现代更因为毛泽东的名词《水调歌头·游泳》——“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而获得了空前的普及。“高唐神女”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呢?

　　宋玉的《高唐赋·序》是这样写的：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萃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原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自从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从此，高唐神女就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东方的美神和爱神，在华夏的神系中她是一位最少怪异色彩而使人感到亲切的美神。高唐神女并不是宋玉个人的创造，宋玉的功劳，不过是把古老的神话传说文学化而已。

　　神女，传说中炎帝的季女，名瑶姬，死后葬于巫山之阳。《山海经》亦记其事，并称“其名曰女尸，化为草”。李太白《感兴》诗云：“瑶姬天辛女，精彩化朝云。宛转入宵梦，无心向楚君。”唐之后，道教兴盛，神女又被改造成为王母娘娘的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叫做华阳夫人。亏了她的帮助，大禹才完成了治水任务。陆放翁《入蜀记》生动地记述了宋时神女庙及其传说的情况：

　　二十三日过巫山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即所谓巫山神女也。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议者谓太华、衡庐皆无此奇。然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奇峭，宜为仙真所托。祝史云，每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渐止。庙后山半有石坛平旷，传云夏禹见神女，授符书于此。坛上观十二峰，宛若屏障。是日，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祠旧有乌数百，迎送客舟。自唐夔州刺使李贻诗，已云‘群乌幸胙余’矣。近乾道元年，忽不至，今绝无一物，不知其故。

　　在这在一美丽的神话传说中，神女为何向楚王“自荐枕席”且与“云雨”并称?莫非连古代的女神也会“傍”大款权贵?——她怎么又叫“女尸”呢?

　　最早用科学方法研究神女并做出开拓性贡献的是郭沫若先生。他在1931年出版的《甲骨文字研究·释祖妣》中，从文字学入手，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和比较文化学的方法考释“祖”“妣”，对神女作出了全新的诠释。

　　楚之云梦乃楚社所在之地，其中有阳台，有高唐观，有巫山神女之朝云庙，而为为云为雨之所。“高唐”者，余谓即高媒或郊社之音变……是则楚之游云梦，与《月令》之祀高禖，燕之驰祖，齐之观社，宋之祀桑林正同，故《墨子》书如彼云云也。

　　郭先生认为，“社”的本字为“土”，“祖”的本字为“且”，“土”和“且”在卜辞和金文中都是男根的象形，它是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结合的产物。古代的社神和禖(mei)神最初决不是历史化的人格神，而是一种具象。而且，它一开始是女性，其后随着男权时代的到来，它才逐渐变为男性。所以楚之高阳以及禹的父亲鲧，在传说中都有过男女两重身份。

　　闻一多先生的《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则是一篇影响较大的专文。闻先生把巫山神女称为“高唐神女”，从郭氏“‘高唐’者余谓即高禖或郊社之音变”的推论出发，进一步把巫山神女定格为楚人的高禖神。他指出，“高唐是郊社的音变”，“社神即禖神”，“先妣也就是高禖”。高禖亦作高媒，是华夏民族的婚姻和生育女神，也是初始的祖老祖母。女娲则是共同的高禖，而夏人的高禖是涂山氏，殷人是简狄，周人是姜嫄，楚人的高禖就是高唐神女。“高唐”亦是“高阳”的音变，屈原《离骚》即自称“帝高阳之苗裔兮”。高阳即颛顼，传说为黄帝的曾孙，它反映了楚文化向中原文化的认同。

　　人类社会的存在依赖于两种生产：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的再生产。在古人看来，土地的繁育和人类二性的生殖是同一种神秘力量作用的结果，故郊社祭祀表现为土地崇拜和生殖崇拜的结合。行之于春季的郊社活动，人们于神像前自由野合，以达到祈雨和求嗣的双重目的。故神女能与“云雨”的意象联系起来。在古代这是一种神圣的活动，一开始是一种习俗，后来则成为国家的郊社之典。《吕氏春秋·顺民》篇说：“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高诱注曰：“桑林，乃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也。”可见，桑林乃殷人社神之所在。是故殷之名相伊尹生于空桑的传说也非“空穴来风”。而到《春秋》时，鲁庄公23年“公如齐观社”，《三传》均讥为“非礼”。——儒家尚“礼”，为何又讥鲁庄公“观社礼”为“非礼”呢?这是他们以后世的冬烘头脑看待古代民俗的结果，以为那是淫乱不足法也。从这里正可看出古代郊社的初始内涵。

　　郊社民俗的演变中，出现了“尸女”。《说文》：“尸，陈也，象卧之形。”乃是在郊社活动中充当禖神的替身的巫女，“自荐枕席”的就是这“尸”。《诗·采苹》“其谁尸之?有齐季女”可证。所以巫山这位美丽的神女才会“又名女尸”，用今天的“尸体”之义，那就很难理解了。

　　附：

　　宋玉：高唐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於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原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王曰："朝云始出，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对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晣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於天，下见於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卻会。崒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磥々而相摩兮，巆震天之潏潏。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

　　於是水蟲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鱣鮪，交积纵横。振鳞奋翼，蜲々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从横相追。陬互横牾，背穴偃蹠。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颠，肃何千千，炫燿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々莘莘，若生於鬼，若出於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底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有方之士，羡门高谿。上成郁林，公乐聚穀。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於是调讴，令人惏悷憯凄，胁息增欷。於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鶒不倾。涉漭漭，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啼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