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送亲 | 作者:吴爱萍

  作者:吴爱萍

  我和晓语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多了。晓语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女孩,恬静文雅、聪慧灵秀,阳光乐观、心性刚强、包容善良、才华出众。从内而外透露出高层次的修养和气质。晓语她,是我的恋人,我的知己,我灵魂的伴侣。

  我家在偏远的农村,父母务农,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为了给两个哥哥结婚,家里欠下了不少债务,偏偏父亲前年心脏病去世了。我只能业余时间打工,为自己挣学费。晓语对我帮助不少,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爸妈都是中学的老师。

  我性格内向、孤僻,没自信,唯一的爱好是喜欢看书,图书馆一钻就是一整天,晓语经常叫来外卖我们一起吃。每次我早早去图书馆,给她抢占一个空位在我旁边,晓语还会带来一些零食。她说喜欢我埋头苦学,低调憨厚的样子。

  我喜欢她的调皮可爱,温柔体贴。我们一起探讨基因的突变,大脑神经元的构造和连接方式,营养与生命的关系,坏情绪对人体产生的影响以及未来医学的发展前景等。

  礼拜天,我偶尔陪晓语逛街,她总是拉我去男装店,她说女孩子穿得好看就行,男生不能太寒酸,穿着要稍微有点档次,还因为男生不常买衣服,好一点的衣服可一穿几年。晓语说我穿衣太死板,黑白分明,款式过于正统,不显年轻。她给我买带帽子的卫衣,休闲的工装裤,牛毛色的牛筋底系带鞋。我过意不去,给别人做家教挣的钱给她买了她购物车里的一款枣红色休闲品牌背包,晓语谎说不好看,背着我退了。我母亲身体弱,晓语在网上买了汤臣倍健蛋白粉直接快递到家里。

  大三下学期,晓语鼓励我报考医师资格证和全国英语六级证书,我犹豫不决,一方面经济缺乏,关键是我没时间复习,晓语看出了我的顾虑,对我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每一个证书对你的将来都有用处”,她私自给我报了名,辞掉了我的家教工作,陪着我一起复习。有时我感觉心静不下来,记不住,就想打退堂鼓,晓语一直鞭策我,给我信心,给我力量,晓语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后我俩顺利通关,我请晓语坐公交到郊外农家乐吃我们家乡的家常菜。后来晓语又鼓励我写入党申请书,我是班长,她是团支部书记,她迟我入党一年。

  大四暑假前夕,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有病,让我回去,晓语看见我脸色不对劲,非要陪我回老家一趟。母亲一个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比年初瘦了很多,高兴地拉着晓语的手问着问那,家里早已准备好了炒花生、炒南瓜子、红枣饼子、地软包子,还有姐姐拿来的油炸糕角、荞面碗坨、蒸黑楞楞。

  姐姐把晓语招待到家里的土炕上,拉我到院子里说,母亲是肺腺癌晚期,老家县医院检查的,医生说最多能活一年,我抱怨姐姐这么大的事不给我打招呼,姐姐说,母亲只说自己浑身发软,不想吃饭,没想到这么严重,母亲总是有病硬撑着。

  我跑到厕所后面,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还想着等工作了,有钱了,带母亲出去旅游,见见外面的世界,母亲这辈子只去过县城一次,就是这次看病,我还憧憬着给母亲在省城郊区买个小房子,让她好好安享晚年,然而……

  晓语出来了,站在我身旁,她递给我两片纸巾说“难受就大声哭,哭出来好受点”,她也陪着我流泪。最后晓语让她爸微信转账六万,说朋友急用,然后拉起我说:“回家,准备带母亲去省城肿瘤医院,说不定误诊了,那边找个专家进一步检查,再说专家看这些病多了去了,应该有更好的治疗办法。”

  我们在网上预约了肿瘤医院呼吸内科的主任医师,检查结果仍然是肺腺癌,大夫建议靶向治疗,因为使用靶向药物,对已经明确的肿瘤进行针对性的治疗,使药物直接作用于肿瘤细胞,具有精准、低毒高效的特点。但是费用昂贵,晓语看看我,说她来想办法,我只好同意。

  在学校附近给母亲租了一个临时房。刚开始治疗效果还不错,我高兴地带着晓语吃麦当劳,可是后来也许是母亲身体好起来了,癌细胞繁殖更快,也许是肿瘤对药物产生了耐药性,母亲的病情加重了,胸痛、胸闷、气短,反复发热,进一步检查,结果是癌细胞扩散到脑干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跪着央求医生再想想办法。

  晓语却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没必要了,回家让老人心情好点,想吃什么给吃吧。”

  回到老家一周后,母亲又感冒了,这次感冒使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咽不下东西,恶心,哭闹着要吃冰块,西瓜也不行,只能每天喝点葡萄糖维持生命。三月二十八那天,母亲闭上了眼睛,好在她走得很安详。

  埋葬了母亲,我回到学校,一句话也不想说,晓语给我电话,我挂断。留言,我不回,也不想去图书馆,躺在宿舍里枕着胳膊,看着房顶发呆。

  晓语进来了,坐在床边摇着我的手说:“你就不能开口说话吗?哪怕哭也行,这样下去会把你憋坏的,母亲看着你这痛苦的样子能安心吗?”

  我一把抽出手,转过身甩下一句话:“不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自以为是!”

  晓语扳过我的肩膀说:“就算是同学,也不想看着你这样难过。”

  我把头蒙进被窝里,抛下狠话:“能不能不要自作多情,你是救世主?你以为自己很重要?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我只想一个人静静,最好不要打扰我,我现在看见谁都烦。”

  晓语没再说话,站起来走了。我知道自己过分了,但又不想丢下面子挽留她,给她道歉。

  半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母亲和晓语的影子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想想这几年晓语对我的好,我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们谁也没主动联系对方,我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我试着给晓语发笑脸,没反应。给她语音留言,没动静。视频也不接,电话直接挂断。这次晓语真的生气了,我只能厚着脸皮去寝室找她,她正在给室友讲笑话,看见我进来,仍在讲,好像对我视而不见,我第一次放下了全部尊严求她原谅,晓语仍然不动声色,室友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说她给我一次机会……

  晓语拽着我的手到校园的林荫道,机关枪似的数落我:“你还吴寅?我看你就是吴用、吴语、吴梁欣,算不算一个男子汉,遇到点困难就一蹶不振,甚至逃避,这是没有担当的表现,以为自己是完美弹力蛋白眼精华?女人的最爱?你是参天大树---高不可攀?你除了书呆子,死要面子,一根筋,你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晓语的这番话彻底把我骂醒了,我哭着请求她原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见小人过,以后一切听你的,再也不敢了,看到你生气的样子我比你更难过。”

  晓语的心软了,瞪了我一眼,说:“没出息!没骨气!我认输!翻篇了!”

  我高兴坏了,眼泪又出来了,晓语训斥我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擦了一把泪,给她行了个军礼“遵命”,从此我和晓语的感情更好了。

  大五的寒假,高中同学聚会,聊天期间,我知道了同学乔云的妹妹乔毛妮也在我们学校读书,她是学预防医学的,乔云说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毛妮在母体内长到六个月的时候被迫引产。奶奶看着刚娩出的胎儿胳膊和自己的手指一样粗,准备提起来丢茅坑,可是那小手手乱晃,毕竟是个生命,不忍心,就把她包在棉花里。这孩子命大,活了下来,脑瓜子也灵活,但身体一直弱。乔云让我多照顾其妹妹。

  他把毛妮的微信推荐给我,我立即添加。收假后第二天,毛妮就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小郡肝”。我推辞不掉,只好叫上晓语一起去。

  第一次见面,毛妮就吴哥哥长,吴哥哥短的,感觉好熟悉、好亲热,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而晓语倒没什么反应,和她聊天,开玩笑。后来,毛妮就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买药,给她哥哥参谋衣服,我不好意思拒绝,晓语又说忙着,只能忍着头皮陪她。

  有一次毛妮病了,发高烧,半夜把我叫醒带她去看校医,初步检查阑尾炎。第二天一早,我又带她去了省人民医院,常规检查后,做了微创阑尾切除手术。毛妮没有告诉家人,是我照顾她到恢复出院。从此,毛妮对我更加黏糊、依赖,大小的事都要征求我的意见,让我给她做决定,她还吃晓语的醋,而晓语总是一笑了之,但我能看出来她笑得不自然。我多次提醒毛?要注意分寸,她仍然我行我素,撒娇,还哭闹,我知道晓语内心强大,也就没为她多操心,反而是毛妮脆弱、敏感,让我不放心。

  快要毕业了,一大摊子事,加上毛妮的纠缠,搞得我头昏脑涨,糊二八踏,有时忘记了晓语,几天不和她联系。就晓语的性格,她不会主动献殷勤的,但我联系她,她肯定答复,不一定秒回,只要看见就第一时间回话。

  可是我俩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通常是不痛不痒的问候,往往因为没有话题不辞而别。说心里话,晓语是难得的好姑娘,奇怪的是我在毛妮那里找到了被仰视的感觉,还有成就感、存在感、驾驭感。自尊心、征服欲和保护欲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毛妮又感冒了,用药一周没什么效果,我陪她到校医务室输液,可是发烧反反复复,面色苍白,身体乏力多汗,我的心里就犯嘀咕,会不会是不好的病?后来皮肤出现了不明原因的瘀斑,口腔、鼻腔、牙龈也有出血。

  果不其然,我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毛妮彻底崩溃了,不吃、不喝,我给她哥乔云打了电话,毛妮不见哥哥,也拒绝治疗,头蒙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泣,不让护士量体温,拔掉输液针头,两天没吃东西了。

  乔云说想带妹妹去北京协和医院治疗,毛妮反应更过激,摔手机、揪自己的头发,我和乔云坐在病房里束手无策。毛妮猛地坐起来,披头散发,嘴唇龟裂,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的落叶,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追问:“让我去北京看病可以,除非你答应娶我,你敢吗?不敢吧?去见你的王晓语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看了看乔云,他使了个眼神给我,意思让我先答应下来,我对毛妮说:“我答应,我们明天去北京看病,只要做个骨髓移植,你就和原来一样,好吗?”

  毛妮哽咽着点了点头……

  来到北京,先做了一个阶段的诱导缓解治疗,通过联合化疗,使病人症状迅速得到缓解,效果还不错。医生说,造血干细胞移植复发率较高,但却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利弊权衡后,我们最终选择了骨髓移植。然而兄弟姐妹中没有HLA相合的配型,幸运的是一个月后在中华骨髓库里找到了与毛妮八个点吻合的供体。

  手术很成功,可需要一直服用抗排异药物,也需很大的费用,手术前后共花掉了85万元,其中晓语在学校和水滴筹共筹得款项15万,我东挪西凑了凑了8万,毛妮她家凑得30万,其余都是外借。

  一年后,毛妮的病情稳定了,她哥提出让我俩结婚,拍婚纱照的那天,毛妮高兴得像个孩子,穿着洁白的婚纱,不停在我面前转圈,手舞足蹈。我和毛妮领了证,五一结婚,我微信给晓语发了请柬,晓语没有来,只是给我们包了一个2000元的大红包。

  婚后,我和毛妮都在一所省级三甲级医院上班,晓语则回扬州就业。我是肾病综合内科的医生,毛妮因为身体原因被安排在医院图书馆工作。饮食无菌、环境健康、持续治疗以及租房、日常开支、债务,一切的一切,搞得我焦头烂额。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晓语,但不敢打扰她,也没脸联系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她能快乐。

  命运捉弄人,术后第二年,毛妮因感冒导致白血病复发,出现了严重的感染,专家说可能是骨髓移植时白血病细胞清除不彻底,体内残留的较多白血病细胞和移植物抗白血病作用不强有关。还因为毛妮心理压力太大,身体越来越糟糕,以致不能耐受二次骨髓移植,只能做些支持治疗和对症治疗,即系列暂时性的控制治疗。

  四个月后,毛妮出现了血小板严重减少,严重贫血,面色苍白,如白纸一样吓人,双眼暗淡无光,连翻身都困难,更无法下床行走,由于抗生素产生的耐药性,致使感染无法控制出现了全身脏器衰竭以及严重的出血,根本无法进食,心慌气短,高烧不退,最后发生颅内出血,毛妮出现了昏迷状态。

  我一直守在病床前,握着毛妮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冰凉下去。毛妮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像睡着了一样。

  送走毛妮后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她的遗像发呆,晓语发来了信息,说她国庆节结婚。

  我没有一点说话的欲望,好半天输入两个字“恭喜”,晓语回复“需要一个哥哥送亲,希望你能来。”

  我没有回话,这几年和晓语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后来从同学那得知晓语的未婚夫是扬州某一医院心外科主任医师,人称“天天开心”,离异带一女儿已上大学,经济条件很好,北京、南京都有房。

  晓语结婚那天,雨一直没有停歇,缠绵、伤怀。场面很排场,宝马红色轿跑做头车,后面配红色的马6,车内循环播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我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刮雨器在车前玻璃窗上不停划出扇形的光块,又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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