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相遇 | 作者:韩汇田

  作者:韩汇田

  因为舞文弄墨小有斩获受到组织上器重,1975年春我从井下快速掘进队借调到地面矿民兵指挥部担任文书,主要从事矿区治安保卫工作的案件材料整理和对内对外宣传。

  民兵指挥部坐落在矿工家属区向西通往乡村的一大片原野上,孤独的大院坐南朝北,四面是近丈高的砖墙,除了进门处是一条土路外,三面是野草蔓生的荒地。大院面积约有1500平方米,紧靠南墙建有一排10多间大小不一的瓦屋平房,窗户内外一律用铁栅栏隔开,这些房子用于我们20多个民兵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值班、吃住、执勤巡逻以及关押、审讯嫌犯。

  听说这里原来是一块坟地,被矿里征收平整后建起了这座长方形的大院,由于大院置身于荒野之中,周边人烟稀少,白天寂然无声,夜晚静得可怕,尤其是到了下雨天,更令人感到阴气深重,毛骨悚然。

  那年代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每隔一段时间民兵指挥部就要组织一次“拉网”行动,行动往往在深更半夜举行,二、三人一组挨家挨户敲门查户口,但凡抓到“可疑人物”一律送民兵指挥部审问,对罪行严重的移交公安部门惩处,够不上公安的留置关押在空无一物、只有麦秆铺地的指挥部小房间内,等弄清情况后再作处理。

  由于该矿系万人大矿,光家属区就有三、四万人,加上又地处三县交界,流动人口络绎不绝,为此社会治安情况相当复杂。

  夏日的一个闷热的雨夜,执勤民兵在一间棚户简屋里抓获了一对乱搞关系的男女,押来提审。那天正逢我值班,部长作了分工,叫我审女的,另一人审男的。

  我拿来板凳,叫她坐在我办公桌前,按照审案程序先是交代政策,宣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问她听清楚没有,然后问她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在哪工作……

  只见她低垂着头,任由齐肩的散发遮盖着脸,不发一声。

  我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她:“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吗?”

  她依然沉默不语,两手绞在胸前,一声不吭。

  我不得不把事情挑明了,再问她:“那个男的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的双肩似乎抖动了一下,还是保持着沉默。

  我有点不耐烦了,厉声喝道:“我在问你呢,怎么不说话,让人抓了现行还不承认”。

  她神情漠然地抬起了脸,眼泪从散落的头发的缝隙中淌了下来,复又垂下了头。那是一张中年妇女的脸,黑黑的眼圈,面皮有些浮肿,双颊泛着苍白的颜色。

  ……半个小时过去了,审讯没有一点进展。这时,审男的同事进来告诉我,那个男的交代了:双方说好交易费5元。

  我把对方的审讯结果告诉她,问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连连喊骂“常柱,常柱,你把我害得好苦啊,这日子怎么过呀……”

  我不知其然,便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慢慢说来。

  原来,常柱是她的丈夫,她与他生育了一对儿女。五年前,井下发生塌方将丈夫压死在巷道里,男方父母把大部分抚恤金硬要了去,说是偿还他们结婚时欠下的债(彩礼),她只能靠打零工、捡煤渣把儿女抚养大。近年来生活拮据、难以为继,眼下又碰到孩子生病住院急需用钱,迫不得已才走上了这条绝路。

  她呜咽着说:“为了养活孩子,我什么都得做,因为我是个母亲!”歇一歇,她又说:“如果孩子知道她的行为,一定不愿意继续住院,希望你们不要把情况告诉他们。”

  此时的值班室内,寂静得只听得见“滴滴答答”的下雨声,仿佛她的心在滴血。天空上闪电频频,偶尔夹带着远处传来的闷雷声,似乎她逝去的丈夫在叹息。贫穷和苦难足以背离道德的轨道,辛酸和无奈压垮了她的身心,成为她自甘沉沦的唯一出路。井下埋葬的是屈死的幽魂,谁来拯救这不幸的家庭?!

  我看着她满身的抽搐、一脸的迷茫----那埋在井下的男人已经带走了她对生活的向往;想着如果再逼问下去还不知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果次数多了保不定要劳动教养;想着民兵指挥部不定期搞游街挂牌示众----那是对她最大的身心摧残;想着她的一对儿女心急如焚地等待母亲----不知她何去何从;怜悯之心不由而生。

  于是,我草草终结了审讯记录,向部长对她的所为“情有可原”地作了汇报,并再三强调这是她第一次,罚些钱让她吸取教训吧。我悄悄地摸出了20元钱让她交了罚款,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民兵指挥部……

  时光飞转,转眼三年过去了。1978年夏,矿上决定撤销民兵指挥部,经自荐,我被掘进五区录用为文书兼宣传员,同时干些井上装料、井下卸料的杂务活。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我和二位工友在井下卸完三车皮的U型支架和工字钢后,准备离开作业点走人行下山通道回到底大巷再升井。由于走时需清点支架卸载数量我忘了叫同事等我,同事又误认为我是“老矿工”熟悉路径先行上井了,哪知我多年没下井,一下子没了方向感。

  我凭着记忆硬着头皮往前走,寂静的巷道里只听得见靴子踩地 “吧唧、吧唧”的清脆声音。我走到巷道的三岔路口,不知该转弯走,还是继续朝前走。我转弯过去又折返回来,想不起来是从哪里走进这条巷道的。我有些后悔没有预先告诉工友我已有多年没下井了,让我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巷道里单行。

  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到浑身升起一股凉意,仿佛背后有无数只猩红色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转过身来用矿灯照射过去,只见长长的巷道像一道深不可测的涵洞,透着浑浊、森人的光晕。我下意识地再转回身,继续向巷道的尽头走去,巷道好像没有尽头。我不自觉地转进了另一条弯道,弯道两旁凌乱地散落着一些旧电机、木料、板皮和芭片,似乎是走进了一条已经完成作业任务的废旧巷道。我越走越感觉空气稀薄起来,鼻子闻到一股像苹果沤烂时发出的特别气味,头脑开始昏昏沉沉,脚底下像踩上了一堆棉花,身子摇晃起来,我没有意识到这里的瓦斯已经严重超标……

  蓦地,远处出现了一个光点,渐渐地,这个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惊喜:有人过来了!

  我大声喊到:“兄弟,我要上井,怎么走?”

  他没有回我话,只是朝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在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听到一句沙哑的声音:“跟我走!”

  我赶紧跟着他朝前走去。他却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我用矿灯照向他,却始终看不见他的背影,只看见前方有一盏灯、似乎一颗星在跳动地前行。

  大约走了10多分钟左右,我的眼前突然亮起了一片白色,那是白炽灯投下的光芒----我知道:人行下山到了!

  当我要向这位领路人致谢时,却怎么也找不着他了!

  我忽然联想起三年前那个夏日的雨夜与那位中年妇女相遇时的情景,莫非天意安排、善有善报,使我能在这次陷入困境的绝望中相遇这位“救星”,得以脱离险境,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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