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华:父亲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父亲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 赵泽华

前言:可能的致病原因:父亲90岁,早年经历坎坷,某场运动批斗时,被造反派用带铜扣子的皮带重击头部,患过脑震荡。50岁时丧妻。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先生有篇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文中说:“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

  这让我不禁想起我的父亲——

  我从没见过父亲发火,小弟弟毛三长得白净,还自然卷发,他很喜爱。有时毛三淘气,被邻居告状,父亲也似开玩笑般,扬起手装出要打的样子,表情并不严厉。毛三,灵活地往地下一蹲,还在地上蹲着蹦来蹦去,父亲一下都没打着,自己先笑得不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无法让孩子们产生畏惧感。所以,几个孩子都被他惯得“没大没小”,尤其我,从小不在父母身边,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打过我一下,有什么事,从来都是尊重、商量的态度,像朋友一样。

  有时候,弟弟们半开玩笑直呼其名或者干脆叫他“老头”,他也不恼,依然笑呵呵的。那时,我年轻不懂事,曾因为点儿小事,恃宠而娇,跟他发脾气。父亲默默坐着,隐忍着,脸上毫无愠怒之色,但我注意到,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过后,我十分后悔,父亲却说:多大点儿事啊,别往心里去。

  母亲多年病卧在床,47岁那年病逝,那一年,父亲刚刚五十岁。人生三大不幸之一的“中年丧妻”,让父亲摊上了。那段时间,父亲白天工作,晚上由毛三陪父亲在家里住。回北京时,我想带毛三到北京住几天。不知为什么,父亲就是不同意,又说不出理由,他那样子,算不上生气,充其量是有些“气急败坏”。我无法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这件事,说他自私,坚持让毛三跟我一起走了。几年之后,我突然想到,父亲胆小,他不愿意让毛三离开,是不是一个人晚上害怕啊?后来,我找机会问了父亲,他老实地承认:从小在铁路,看过的死人太多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来。

  ……

  在那个年代,父亲绝对帅哥一枚——真正的国字脸,剑眉星目,连鬓胡,鼻直口方,一脸浩然正气。年轻时,父亲参加过一个业余剧团,最适合扮演英雄人物了。他的眉画得很浓,眼睛极亮,腰间跨一把系着红绸的小手枪,站在台上一亮相,下面就掌声如雷。

  我骄傲地告诉小朋友说:那是我爸爸。

  仪表堂堂的父亲,他的命运却恰恰与相貌成反比,英俊帅气,却倒霉到家。

  36岁那一年,父亲在众人皆知的那场运动中,被莫名其妙地打成“反革命集团分子”。挨过最毒的打——造反派,用宽皮带镶铜扣子那一头,专门抽他的头和脸,打得鼻青脸肿,短短一段路,父亲昏死过四次,还落下脑震荡。失眠和头疼,折磨了他很多年;受过最痛的屈辱——在无数次的批斗会上,被无仇无冤的人,指名道姓、祖宗八代的骂,还把恶心的浓痰,啐到他的脸上,难以想象,有洁癖的父亲如何忍受?

  我19岁时被火车轧伤和母亲被诊断为癌症,几乎是同一年的同一月份。当时,我躺在大同铁路医院,母亲躺在北京医院,都前途叵测、生死未卜。而父亲还背负着“反革命”的罪名。他在农场改造的领导,让人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怕他神情恍惚再出车祸。领导感叹道:这么多事,压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啊!

  父爱如山

  岁月匆匆,随后的二三十年,我们都各自为生活奔波,彼此深深牵挂,却谁也无法代替谁承担什么。

  ……

  几年一次的见面,最长也只有几天。期间,人来人往,甚至都没有一个从容、安静的时间好好聊聊天,就又到了告别的时刻。

  有一次,毛三和几个朋友,开着私家车接我去大同,一天之中往返700多公里,到达父亲的楼下时,正是夕阳正红的时刻。将近80岁的父亲,虽然已经白发苍苍,却依然健步如飞,他弯腰打开车门,笑着说:小华,到家了。聊天时,我从继母那里才知道,父亲得过一次“带状疱疹”,在前身后背几乎合拢为可怕的“转腰龙”,疼得父亲夜夜难眠,天冷连衣服都不能穿,碰到皮肤就疼得要命,只能好多天,光着上身趴在床上,还嘱咐继母,千万别告诉我……

  在继母说的时候,父亲平静地坐在一边,并不夸张和形容疼得如何、如何,仿佛没有什么可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也没太往心里去。过了好长时间,我无意中在一篇医学文章里得知,“带状疱疹”,是病毒直接侵袭神经系统,那种痛如电击如刀割一样。我的心都紧缩起来了:难以想象高龄的父亲怎么承受下来的,而且一声也不抱怨、不叫苦,对孩子们,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他跟继母说过,孩子们都早早没有了妈妈,我哪个都心疼,不能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2009年,我从楼梯上倒栽下来,摔断了右手腕。那一年春节前,因为弟弟妹妹工作都不好请假,父亲自告奋勇,代替全家的心意接我回大同过年。他独自坐的夜车,大约晚上11点左右的车次,天亮到达北京站,一夜几乎未眠。他在车上用了冷水洗漱,又在车站小餐馆吃了他最喜欢的北京早餐:豆浆、烧饼和油条,然后打车到家接我,稍稍歇息,吸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又一起赶赴火车站,看不出父亲有丝毫倦意。那时,我骨折的手臂上还打着石膏,在颠簸摇晃的列车上,居然安稳地睡着了。

  守候我的,是近80岁、坐夜车一夜未眠的父亲。

  ……

  平时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并不像很多上年纪的人那样,语速迟缓混沌,走路也不用别人搀扶,走得很快,更从来不诉说自己的困难,始终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所以,对于他的高龄,我几乎无知无觉,甚至产生一种错觉:父亲不会老,他会一直硬朗下去。

  ICU病房,五次病危

  当时,我正在美国西雅图长住。民弟,给我发语音说,爸在ICU抢救了五次,已经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爸很想你,清醒的时候老问你,但不让告诉你,知道离你两万里地,你回来一趟太不容易。民弟说,姐,不告诉你,我怕万一有个闪失,造成你巨大的遗憾,爸毕竟那么大岁数了,医生说他所有的脏器都衰竭了……不过是靠药物维持着。民弟还发来一个视频:父亲靠在病床上,手臂扎着针管输液,鼻子里也插着管子。他知道手机的另一头是我,虽然看不见,但他依然努力睁大眼睛,想表现得精神一点儿。渐渐地,我看清父亲的眼里盈满了眼泪。我的眼前也一片模糊。那一刻,我才真切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

  我猜想,父亲是多么希望我赶回去,但他说不出口,怕给我添麻烦或者让我为难。晚上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总是想起父亲的一些往事。

  那一年,把我从小抚养长大的外祖父因癌症病逝,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我亲眼目睹的亲人中第一个逝世的人。我仿佛被这巨大的痛苦漩涡卷进了浑浊的水底,窒息得无法呼吸。父母亲决定带我离开北京到大同过一段日子。父亲背着我,母亲在旁边护着,就这样,一直走过黑暗的地下通道,走过高高的天桥,走过长龙一样的车列,一直把我背到火车的座位上。父亲脸上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而我的泪水一滴滴打湿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命运坎坷,但他和母亲默默承受了一切。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我愈加感到这对于一个家庭是多么宝贵:我的父母亲,他们用并不宽厚的肩膀,将不幸和苦难遮挡在门外。听不到父母亲的唉声叹气;也没有相互的指责和争吵,更没有因为山一样沉重的压力而迁怒于孩子。为此,我永远都感谢他们——在几乎没顶的滔滔浊浪中,他们用信念和爱,撑起家庭这只风雨飘摇的小船。

  无论多么风狂雨骤,家永远都是避雨的港湾,我们一直相亲相爱。

  父亲就是那个沉稳掌舵的人,有着非凡的勇敢、坚毅和爱。

  从北京到大同,四次往返

  在随后的回程飞机上,飞机时速一时千里,舷窗外的云层依然瞬息万变、美不胜收,我却再也没有了观赏的好心情。

  归心似箭。

  回到北京后,稍作休整,我四次乘坐长途汽车到大同看望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出院,由三个弟弟妹妹昼夜轮班照护。父亲很虚弱了,还因为曾经的挨斗和毒打,腰和腿都很难长时间站立。但是每次,他都让弟弟妹妹搀扶着,坚持到电梯口迎接我。一看见我就哭了。

  那时候,他走路颤颤微微的,也不能走多远,不能较长时间站立,但脑子还十分清醒。我们能够正常交流,父亲也没有记忆缺失和说话障碍,会读书和使用手机,在微信上留言和转发帖子,有一段时间还练习书法。看父亲临摹的帖子,腕力沉稳、笔划不虚,说明他没有手指颤抖的毛病。在和父亲相处的不多的日子里,我发现了父亲很多可贵之处。

  父亲爱干净。喝水的玻璃杯一定要刷得特别透亮——一次,杯子里落下一点儿黑东西。他看见了,又不愿意麻烦他人,就忍着不喝。后来,是我见他半天不喝水,才发现杯子里落了东西。重新倒上热水后,他端起来就喝,肯定早就渴了。

  还爱美。来人看望,要自己挑选衣服,穿戴整齐,像小学生一样,在沙发上安静等待。有一次,我把一个夹克背心和一顶红色的棒球帽送给毛三,毛三试穿的时候,父亲笑着说:给我!然后高兴地穿上。

  父亲自尊。

  我们去一个饭店吃饭,楼下的座位,都预约出去了,弟弟妹妹把父亲搀扶到二楼。下楼回家的时候,他特别吃力,一下坐到楼梯上。人来来往往的,有人问:老爷子,您这是在干吗?他不好意思说走不了,觉得“丢人现眼”,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说,窗外的风景真不错,我看看就走。听得我鼻子发酸。

  父亲当时抢救的时候,左边手臂被拽伤,他睡觉的时候,每每都是右卧,背对着我睡的沙发。我回北京的头一天晚上,以为父亲睡着了,在沙发上看手机。无意中抬头,借着壁灯微弱的光亮,看见父亲竟转过身,压着受伤的手臂,正默默地、恋恋不舍地望着我。这一幕,让我的心里,烫了很久。

  有一次,在北京和爱人去一家饭店吃饭,当那盘松鼠桂鱼端上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想: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父亲,在北京的饭店里吃饭了。

  父亲,90岁的梦想

  2019年11月,二叔重病,进了ICU病房。在养老院的大姑姑身体也不太好。父亲想来北京看望他们,也看看我。他是长兄,一直都疼兄爱弟的,二叔在北京ICU抢救时,父亲天天揪心、天天打长途电话问询。

  弟弟妹妹觉得,一路上,长途汽车要走五六个小时,他那么大年纪有诸多不便,而且万一有什么意外呢?我同样也有这样的担心,但是,我想圆父亲的这个梦,不让他有遗憾。做了最周全的准备,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多钟出门,找好的长途汽车司机,直接将车开到父亲的楼下。穿着厚大衣和纸尿裤、激动得一夜未眠的父亲,由小弟弟小妹妹护送——午后到达我这里,父亲看上去精神矍铄、兴致勃勃,坐在轮椅上,一走到我家楼下,父亲就抹起了眼泪。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一定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来到北京。

  所有北京的亲人和外地的亲人,感动于父亲千里迢迢而来,也都从四面八方会聚一堂,圆了一个团圆的梦。那几天里,父亲留下了好几张开心的照片,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多,聊过去的很多事,也聊现在。除了听力不太好之外,和他沟通完全没有障碍,往返将近800公里,父亲说不累,回去后,也没有因车马劳顿而生病。不久之后,北京出现了冠状病毒,我所住的小区也被封闭了。父亲很不放心,每天都打电话询问,嘱咐我别出门,还特别关心时事,跟我讨论一些新闻或者消息。

  父亲早晨5点多钟就起来,坐在沙发上,其实,看电视也是瞎看,渐渐的,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跟他说话也得跟打架似的嚷。

  有一次,他正在看“非诚勿扰”的节目,弟弟跟他大声说话,牵扯了他的注意力,过后,他还问妹妹:刚才那对,牵手成功了吗?逗得大家都笑了。但他至少还有余力,关心这个与他休戚相关的世界、关心他人。

  寿则多辱

  连动物都了解自然的生死法则,会在感知生命尽头时,静悄悄找到一个安息之处,不让他人看到它的尸体,以保持最后的尊严。

  庞大象群如此,一只小猫也会这样。我小时候,外祖母家里养过一只猫,黄白相间,皮毛光滑如緞。它是我们全家的宠儿,也有过幸福的童年:憨态可掬、活泼可爱,一只五彩的小皮球,能让它兴致勃勃地玩儿半天,专注的神情透露出惹人喜爱的机灵劲儿。拌了剁碎的鱼头和鱼鳞的白米饭,是它的最爱。也有过躁动不安的青春,放出去就夜不归宿,或者隔着玻璃窗,和一只雍容华贵的母猫深情对视。在我家养了好多年,渐渐体态慵懒肥胖,常常蜷缩在有阳光的床头呼呼大睡。

  一天黄昏,它有些吃力而缓慢地跳上窗台,又回望了一眼,就挤出半开的纱窗,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当晚,它没有回来。

  外祖母说,不会回来了——它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给自己找好了地方……

  动物尚且可以自主处理身后之事,但比它智慧许多、高贵许多的的人类,却无法自我善后。

  人的寿命很长,而且有越来越长的趋势。

  这不仅仅是人的荣耀和幸运。

  ……

  寿则多辱,说法来自于庄子。

  我理解,它主要指的是,人寿命太长了、力所不能及,如何保持尊严和活下去,是一个漫长和艰难的过程。

  人都希望长寿,甚至希望永生。

  可是,我总想,造物者到底高人一筹:假设,人都能一直年轻、美丽、健康,那长寿和长生,当然具有无穷魅力,还有谁想死啊?

  造物者一定事先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人有生老病死:生而渐渐老迈,不仅生活少了许许多多的乐趣,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不再有恋爱和生育的能力,不再有灵敏的手、记忆、学习的能力,也将不可避免的被新生力量取而代之。

  甚至,你不仅不能再为工作单位、为自己热爱的家庭,创造有价值的价值,你自己也渐渐变得多余,变得生活无法自理,处处需要他人照料——你不愿意也得承认,你的黄金年代已经逝去,你难免属于被淘汰的那一方。

  除了消耗人力和资源,你已经百无一用。(当然,也有例外,我国古代名医孙思邈百岁还能行医。我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阎纲先生90岁了,思路清晰、笔耕不辍, 最近还熬夜完成一本约10万字的书稿)

  自然法则无情,但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人类群体而言的,因此,它仍然不失为公平和公正。

  ……

  没想到,仅仅几个月之后,父亲就进入阿尔茨海默症的行列。这一过程很快——父亲先是每天不断给我打电话,一天少则七八次,多则十多次。我开始感到困惑,弟弟妹妹说,爸打完就忘了。有时,刚刚通完电话,又打电话时说,咱们好几天没通电话了。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父亲的电话,每天不定时地多次响起,电话通了之后又不说话,一次次拨打,我忍不住说:都通了怎么不说话啊?我的语气里略有责备之意。父亲立刻像犯错误的孩子一样,愧疚地说,我没听见。接着两三天,没有父亲电话了,我又有些不安,也突然顿悟:90岁的父亲,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可还记得你,记得你的号码,记得每天给你电话,这不是幸福吗?

  这幸福,还会长吗?

  想到这里,我热泪盈眶。

  每次再接电话,无论是一天中的第多少次,无论我正在做什么,我都高高兴兴的、尽力跟他聊会儿天,嘱咐他注意身体的话,他也都高高兴兴地答应。其实,他已经听不清我说什么了。

  他还常常藏东西,找不到了就闹。父亲一辈子是把金钱看得很淡的人,没有什么储蓄和理财的理念——他属于“离休干部”,看病住院在老干部病房,所有费用百分之百报销。

  退休金将近8000元,这在北京很普通,但在那个消费水准相对较低的城市,算是高收入了。这些钱里,每月父亲给后来的老伴5000元,还负责给多病的老伴看病和买药。

  我曾经在父亲家里住过几天,他们最贵的伙食就是炖羊肉胡萝卜、包顿饺子,父亲爱吃的北京炸酱面、烙饼,继母都不会做。晚餐通常是南瓜小米粥、馒头和继母自己做的咸菜、腌茄子、腌豇豆。父亲都很愉快,都吃得很香甜,从不追问钱是怎么花掉的。

  但父亲患病之后,突然对钱,变得特别在乎。

  我每次去,都会给父亲一些钱,他实际上已经出不去门,也不会花钱了,对数字也没有清晰的概念,常常把100元当作10元。一天当中,会好几次拿出来数。还有时,怕被别人拿走,自己会悄悄地藏起来。藏完就忘了,找不到钱后又开始闹,怀疑被人拿走了。

  我很惊诧——父亲怎么变成这样了?

  后来听说了一些失智老人,都有类似的行为,都是藏钱、闹丢钱。我猜想,在他们渐渐变浅的意识里,可能还存在顽固的认知,钱,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安全感了。以前,他常常打电话叫弟弟妹妹过去,有一次还流着眼泪说,就你们的姐姐不在。

  孩子们去了,他都特别高兴,露出难得的笑容,现在,人去了,他没有开心的表示,人走了,他也不像过去那样竭力挽留。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联。

  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妹妹问他:你想我姐姐吗?父亲突然很清楚叫着我的小名儿说:小华,我想你了。还有一次,妹妹在电话里说:姐姐,注意安全。父亲在一旁突然插话说,出去买东西注意安全——他表述得多么精确。

  因为那时,我隔段时间就会出去给父亲寄药品以及他喜欢吃的一些北京特产食品,所以他说“买东西注意安全”。渐渐地,父亲一天天基本沉默着,“惜字如金”,问他的话,他似乎也能明白,但通常用摇头或点头表示。

  有时候,说到某人或者某件事,父亲张嘴想表达什么,但张口结舌,似乎无法组织语言了,自己也终于放弃。我猜想,父亲的记忆力退化和语言功能障碍,已经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了。

  父亲还记得我和弟弟妹妹的名字,但是记不清我们的年龄,也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每次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有一次,妹妹拿出一张几十年前我们的全家福照片,指着母亲问:这是谁?都觉得,父亲肯定不记得了,母亲毕竟已经去世四十年了。没想到,父亲缓缓伸出手指,指着母亲,说出母亲的名字:“这是砚菊”。

  我们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没想到,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存放了几十年,依然清晰如昨。

  这世间,万事万物,在他们心里、眼里,都逐渐模糊了。

  也许,只有自己相亲相爱的家人,留在他们的记忆里,成为永恒。

  ……

  弟弟妹妹告诉我:父亲说胡话有一段时间了,有时,明明是晚上了,还说,外面天亮了。

  一般上午,神智还清醒,一到下午,精神就大不如从前,开始糊涂,明明连房间都走不出去了,却自己戴上帽子,揣上一些手纸当钱,闹着要回家,回他童年度过的那个院子,说,我妈等着我呢。我后来了解到,这叫“日落综合症”,是阿尔兹海默症的一个特殊症状。妹妹说,爸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是默默坐着或者打盹,一天一句话也不说。有些东西,他可能不想吃,但不会表达,喂他就张嘴,但却一直含着不肯下咽。点一支烟,他记得吸两口,似乎一会儿就忘记了,任烟卷在指间燃烧……

  甚至有一次,毛三递给他一支烟,在找打火机的时候,父亲把烟卷塞进嘴里吃了。

  在大同租房,陪伴父亲

  我的手机里,始终保留着父亲患阿尔兹海默症之前,亲手敲下的三个字:“别惦记”和父亲最后三条语音。

  在共有105秒长度的语音里,父亲还在向我描述自己的计划:坚持锻炼和描摹练字,还向我喊话:小华,努力加油!

  令我感动的是,89岁的父亲,依然对自己有要求,也一如既往,像他一贯那样,不忘记鼓励我。

  那天是:2019年5月20日下午15点33分。

  那之后,父亲就没有再使用手机了。

  ……

  父亲一辈子无比坎坷,最大的劫难从36岁开始,批斗、毒打,关押,摔伤骨折(当年奶奶在佑安医院病危抢救,造反派禁令父亲进京探望);我19岁时,几乎命丧火车车轮下(父亲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哀痛);中年丧妻(母亲癌症,苦苦挣扎几年,离去时只有47岁,父亲也刚刚50岁)。

  他当爹又当妈,奔波安顿和操心几个孩子的工作及婚恋之事。

  他自己从来都报喜不报忧, 在患带状疱疹“转腰龙”几乎合拢的艰难日子里,因为剧烈的疼痛,都无法忍受衣服被子的碰触摩擦,大冷的天,赤着上半身俯卧在床上,还叮嘱继母不要告诉远在北京的我。

  两三年前,继母被自己的儿女接回去,他们只负责为她养老。父亲再一次成为孤家寡人,常常惦念着继母,常常揣着钱,闹着要去看她。其实,父亲连走出房门都不能了。偶尔,继母来探望,父亲已经说不成话,但知道把自己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给她。

  四十年前,父亲和母亲是死别,天上人间,无法再见;这一次,和继母是生离,在孤独的晚年,活活被拆散。生离死别,父亲都饱尝过了。

  那心酸、痛楚、思念,一定刻骨铭心。

  父亲善良、宽厚,重情重义的内心,忍受了怎样的煎熬?

  他已经无法倾诉和表达了,只能默默地忍受,不再提起。

  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只能默默吞咽并最终默默带走,那注定是父亲最后必须背负的十字架,无论多么沉重,他也必须以衰弱之躯背负着……无人能够抚慰、代替和分担。

  岁月无情流逝,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俊无比的父亲,已经无可挽回地、正一步步走在他回去的路上。我惊觉:如果我不能陪伴他度过最后这段艰难岁月,不能给他一丝丝温暖——哪怕握住父亲永远冰凉的手,给他一个有温度的笑容,那这巨大的遗憾,不仅是我的,肯定也是父亲的。

  父亲是我们这个家的功臣,而我们能为他做的,除了陪伴,也已经微乎其微了。我决心在大同租房,陪伴父亲一段日子。我的想法,得到家人和弟弟妹妹的支持。

  从北京到大同,大约不到800里地——如搬家一样,私家车后座和后备箱装满了被褥、锅碗瓢盆、米、面、油、四季衣服以及为父亲购买的各类药品、食品等东西。

  在高速公路上,爱人开车5个半小时,终于驶近大同地界。

  事先,妹妹在她们美丽的小区,为我租了一套两居室,并雇小时工做了全面的清洁卫生,买好了煤气卡、水电、宽带网,民弟送来两盆茂盛的绿萝,摆在客厅电视机的两侧,毛三送来一些碟子和用具。

  在妹妹家的窗口,可以看见我房间的灯光,小区里绿树如荫,还有草坪、假山、盛开的鲜花、一座座造型别致的凉亭、石桌石凳、波光粼粼的流水小桥、莲花池和满池红色的金鱼群。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清晰望见父亲所住的那栋淡黄色楼房。有时,在淅淅沥沥雾一样的雨幕中,能看见远处疾驰驶过的一列火车。

  火车的隆隆声和长龙般的蜿蜒身躯,是我从小坐火车去外地看望父母亲所熟悉的,一种惆怅而亲切的感觉。这让我的心里踏实了很多。毛三问过父亲:想见到我姐不?父亲有点儿悲凉地摇摇头:你姐,见不到了。父亲还不知道,我已经和他近在咫尺了。

  自我隔离了一个星期,弟弟妹妹陪我去看父亲。

  进门时,父亲正坐在靠门口的单人沙发上,事先知道我来的保姆,对我叫了一声:“大姐”,父亲显然没有认出我,也根本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随着叫了一声大姐。我走到他面前拥抱了他:爸爸。他瞬间认出了我,惊奇地指着我:小华……眼泪也汹涌地流了下来。

  父亲哭了很久、很久。父亲显然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的情感了,眼泪,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几乎没有说话,精神也有些不济。只吸了一支烟、两小杯啤酒和酱牛肉,吃了一个饺子。

  父亲已经不能独自站立和走路,他扶着助行器,被架着推着,两腿拌蒜一般挪到床边躺下。我招手和他说再见,他侧着身,眼睛一直看着我,却没有任何表示。

  第二次去看父亲,父亲竟然主动和我说:小华,我想你。我问父亲:爸,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他听懂了,眼神也比第一次见他时略微灵活些,他说:我脑子里想的事可多了。10个字,是这次父亲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我好奇地问:都想什么呢?

  他张着嘴,很努力地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

  我想象:父亲的大脑像一个房间,满满的念头,就像驻满了人,但是,因为没有了那把神奇的钥匙,无法自由出入,都被一把无形的铁锁,牢牢地关死在里面。

  一年多前,父亲曾经在电话里跟我说:他还有梦想,还想去北京。

  显然,北京,注定是父亲今生未竟的梦想了——退而求次之,我想让父亲到我租住的房间里来,这成了我的一个心愿。

  我只是想想,但实现它却无比艰难:首先,父亲一步都不能走,父亲的楼门口,还有一个很高的台阶,如何把轮椅运下来再把父亲抬下来,难度非常大。

  两个弟弟理解我,千辛万苦、克服重重困难,将父亲护送到我这里。

  打开房门,父亲显然认出了我,一丝困惑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随后归于混沌和黯淡。

  他的思维里,肯定无法理解:怎么在这儿看见了我?也无法分清这里是不是北京?

  似乎这一路,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弟弟们在柔软的沙发上铺好厚厚的被子,沙发背上放好靠垫,支撑父亲的头部,把父亲扶到沙发上,看上去很舒适。

  父亲喝了一杯清甜的葡萄汁,吸了一支烟,竟然安稳地睡着了,而且一直睡了一个半小时。

  民弟说,一般白天,父亲很少睡这么长的时间。

  虽然环境陌生,但我和两个弟弟的陪护,可能给了他安全感吧。

  不过,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父亲表情是淡漠的(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淡漠”,仿佛眼前的几个人、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乃至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也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示)。

  我难过地想:他对于这个曾经用全力爱过的世界,逐渐淡漠了。情感淡漠,记忆力和语言功能退化,也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典型症状。可怕的是,仅仅两年的时间,父亲就从清醒、正常沟通变成了现在的状态——喂饭就张嘴,不喂也不索要,不想吃了就闭上嘴,甚至将食物含在嘴里不下咽。

  他望向我的时候,也是毫无表情的——我久久注视着父亲,泪水渐渐弥漫了我的眼睛,我深情地大声说:爸爸,我爱你!并不指望父亲能听见,更不指望父亲有所表示,可是,他却清晰地回应我:我知道你爱我。我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激动:或许,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没有表达的能力了。就像一道闪电,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他大脑的某个区域,随即又熄灭了。

  这个瞬间的光亮,将长久闪耀在我心灵的角落里。这是这次父亲开口说的第三句话,六个字。其余时间,都是沉默,一直到他离开。

  父亲节那天,妹妹在朋友圈,发了父亲上次去北京的照片:父亲带着那顶他最喜欢的红色棒球帽,开心地笑着,妹妹还给父亲读了她写给父亲的话和朋友们对父亲的祝福,父亲似乎听懂了,泪流满面。

  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滚滚而下。

  父亲已经失去语言的功能了,多少话,都只能化作了无声的眼泪。

  ……

  也许,他的颅内,已经有了淀粉样斑块沉淀、纤维纠缠和神经元的大量坏死,但还能认识亲人。

  父亲一生性情温和,所以在这个阶段,他也没有任何暴力倾向,只是无比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他正在无可挽回、无法逆转地走向阿尔兹海默症的最后一个阶段:不认识亲人,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异星球,所看见的都不认识,所听到的都听不懂。非常漫长,仿佛百年孤独,甚至比百年还长、还孤独。

  我哀伤地想,父亲将毫无悬念地滑向他人生的深渊,没有人能拉住他和拯救他。等待他的,将是全然的黑暗——你即使陪在他的身边,他也不认识、看不见,也听不懂你说的爱的语言——那情景,仿佛把他独身一人流放到荒凉、上万光年之外的陌生星球上,你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孤独多么可怕多么绝望!

  这也是无数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所面临的绝境!

  我仿佛看见:世界上,正有成千上万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排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队伍,毫无表情、毫无声息,如没有灵魂的影子一样,飘向遥远的太空……

  7月份,父亲的保姆说,两个星期后,她要住院一段时间。弟弟妹妹会在这段时间轮流去照顾父亲。那段时间,我没有去看父亲,这成了我永远无法弥补的巨大遗憾。我正在拼命赶写一本书稿,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想在保姆住院前赶写完毕,争取把父亲接到我这里住几天,或者住在父亲那里,多陪陪他。

  19日一早,我和弟弟妹妹去看父亲,父亲已经卧床好几天了,早晨,还努力吃了半个鸡蛋羹,又喂了他几口清甜的西瓜汁,也咽下去了。我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父亲的眼神特别浑浊,似乎不能聚焦,茫然望着前面。但是,他握着我的手还很有力。

  这让我有了一个错觉:父亲的生命力不可能就这么快衰竭……期间,他两次张着嘴,似乎想跟我说什么……但终于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及时赶到。想起头一天,父亲那用尽全力的最后一握,其实就是告别了:小华,我知道是你来了;小华,再见了;小华保重;小华,原谅爸爸,爸爸坚持不住了……

  父亲去世后,我看了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在电影的最后,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男主,被远嫁巴黎的女儿送到养老院,他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说: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的妈妈。

  想到同样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我不禁掩面而泣。

  今生缘已尽,我虔诚地跪候来世……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留言与评论(共有 条评论)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