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曦

　　碾庄圩战斗已经打了十天。每个白天夜晚，杨端明都在恐惧中挣扎。吃的是落满尘土的干馒头，喝的是混合着血污的凉水。嘎嘎的机关枪声、沉闷的爆炸声、子弹尖锐的呼啸声，伤兵战友的哭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照明弹的光芒都已经刺激不了他的精神。

　　杨端明唯一的愿望就是睡觉，至于死亡已经不在他思考的范围。排长斯英猛踢了他几脚，骂：你个狗日的敢睡觉!共军上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疼痛和铺天盖地一般的迷困让他下意识扣动卡宾枪的扳机，他努力翻卷眼皮看着一串金光吐向天空。怀里的枪管的热量让杨端明瞬间想到媳妇温暖的身体，他颓废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然后他又想到寡母温柔的怀抱，他的泪流了下来。

　　他看着月光下的排长斯英，嗫嚅了一下，突然回骂排长：你才狗日的呢!反正都是死，老子死了吊朝上!你还能管的过来吗!

　　斯英怔了一下，这个不久前抓来的壮丁粗鲁的回骂按摩了他的粗鲁，他停下了抬起的脚，看了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兵，想到自己战死的弟弟，鼻子在西北风和硝烟的刺激下酸得厉害。

　　碾庄圩南门十几公尺宽的圩河对面，照明弹的光芒能照亮交通沟里穿梭的共军眉眼——甚至和照明弹一样亮。照明弹升起的间隙一定有共军湿淋淋爬出圩沟的身影。

　　这时枪声大作，没有拼杀的呐喊，只有尸体倒地的闷响，几个跳进战壕的共军都倒在他们的枪口下!不到一个时辰，共军的尸体已经布满圩岸。

　　等到稍微安静一点，斯英向着对岸喊：共军兄弟，别费劲了，让弟兄们睡一觉再打吧!

　　对方回应：滚你妈的蛋!有种的接着干!

　　杨端明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睁眼时星斗稀疏，一轮明月，战场空明冷静。几具尸体压在他的身上，他在瑟瑟的西北风里闻到了血腥。他不敢动，但腿疼的厉害，实在忍不住，他推开尸体，先是两个共军的，然后是排长斯英的，斯英的脖颈上都是血，他整个人护卫在杨端明的身上。

　　杨端明的腿肚子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动弹一下，没有伤到骨头，剧烈的疼痛逼着他咬牙流泪。远处有零星的枪声，杨端明知道碾庄圩已经陷落!他心里有点儿高兴，仿佛得到了解放。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堆积的尸体决定逃命。

　　碾庄圩周边断壁残垣，满目疮痍。逃难的人们都回家了。在国军现役的逃兵梅仁新和武亮也夹在了回乡的队伍里!他们兴冲冲的向人群的前方挤，唯恐抢不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知道每一场战斗结束，都有人会从战死者身上发一笔大财小财。一颗金牙，一个金镏子，装在军装口袋的几块银元，军官的牛皮鞋……幸运的话说不定还会弄到没有发出的大笔军饷!

　　梅仁新武亮奔赴战场的时候碾庄圩已经被民兵封锁了，二人失落了一阵!在通往碾庄圩的路口上痴痴的徘徊!

　　梅仁新自言自语道：苍天饿不死瞎鹰!不信老子这一趟现役会空手而归!

　　武亮笑着说：走!到秫秸地头等，说不定还有细皮嫩肉的女兵等着咱哥俩!

　　农历十月的田野除了麦苗和枯树，还有很多没来得及砍下的秫秸。秋风和战火下，秫秸地已经变得七零八落。杨端明现在就躺在一片秫秸地里瑟瑟发抖，饥饿和干渴折磨他已经是第三天了!

　　处处是民兵，他只能选择昼伏夜出，他要逃命，逃回家乡见到老娘，见到结婚不久的婆娘，然后到排长斯英的家乡认排长的娘做干娘。他等待着，终于等到了十月迟迟不落的太阳西沉。

　　一根扁担，一把镢头横在了他面前。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笑眯眯站在他的面前。杨端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全身发软，抖索着跪倒磕头泪流满面：大爷放我一条生路!

　　放你!你给我哥俩什么好处?梅仁新冷着脸。

　　杨端明掏出第一次领到的军饷——两块大洋，继续磕头。

　　就这点顶个屁用!武亮笑着说。把你的军装脱下来!

　　杨端明忍着寒冷，忍着疼痛脱下沾血的棉军装!继续磕头。

　　你睡过女人吗?武亮继续笑着问。杨端明哆嗦着点头。继续磕头。

　　那就值了!梅仁新朗声说。

　　杨端明觉得头部蒙一下……

　　三天后，民兵发现了脑浆迸裂只剩下内衣的杨端明。衬衣领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家乡!

　　1960年，梅仁新变成了瞎子!武亮全身瘫痪。瞎子学会了唱莲花落讨饭，唱的是《逃兵杨端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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