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嫂子 | 作者:张永冲

  作者:张永冲

  如果说母亲是我一生中受到恩惠和教诲最深的伟大女性,那么第二个让我尊为伟大女性的就是我的嫂子了;嫂子贤惠、勤劳、善良,是我最崇敬和尊为楷模的人。她的名字叫刘玉梅。

  小时候我们家很穷,人口多:衣食尚且不保,弟兄们娶媳妇更是只有梦里才可展现的场景。母亲常向老天祷告:“求老天发发慈悲吧,就让他们兄弟中的一个娶上媳妇吧!千万别断了我们家的香火……”

  我大哥没念过书,但非常勤奋,又有力气,是家里的硬劳力。他从小就爱打路见不平,常为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受人欺负的弱者大打出手。十几岁就是远近闻名的“小侠”了;他一直对爹娘说:“放心吧!我是兄长,我不娶媳妇。我要帮爹爹多干活,将来给弟弟们每人娶个好媳妇!”

  然而,当听到人们不断地赞扬县城里有个叫刘玉梅的姑娘:十二岁就没了爹,母亲又卧病在床。姑娘以十二岁柔弱的双肩挑起了一家的重担。她辍了学:干活、做饭、缝补衣服、伺候母亲、供弟弟上学……如今姑娘十八岁了:大哥的心竟然动了!他竟一个人偷偷跑进城打探那姑娘;他竟偷偷托了媒人;他竟红着脸向爹娘说要娶那苦命的女子!

  “啥!你要娶那女子?儿呀,凭咱啥哩?咱一个乡下人,又这麽穷:人家城里多少富家的、干部家的子弟都想娶这个贤惠女,听说媒人都把门坎磨平啦!”父亲使劲摇着头,叹着气。母亲也流着泪劝大哥:儿呀,揉揉肠子断了这心事吧!人家那可是天鹅呀……

  然而,事情却不是那样的:我大嫂刘玉梅也听到了大哥不畏强暴、侠肝义胆的故事。也在暗暗打听着大哥:并且在大哥偷偷窥望她的时候,她也窥见了大哥:于是就在一九六二年那个饥饿的年代,她,我的嫂子刘玉梅毅然嫁到我们这个穷家。

  记得嫂子是穿着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翻了水的中式紫花棉袄来到我家的。袄的肩部和肘部还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闻到一股洁净的清香;后来这件棉袄就象变戏法似的夏天抽掉棉絮,冬天装上棉絮,补了又补地在嫂子身上穿了许多年。

  嫂子嫁来的第二天就随大哥和爹一起下地干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情景:爹在后面扶着犁,嫂子和大哥在前面拉。嫂子细高的身子向前躬着,躬着。头低着,脖子伸着,美丽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汗珠顺着那高俊的鼻子一滴滴落在地上……

  嫂子嫁过来没几天,爹就又出外打工了。那年头没办法,穷!又过了几天,为了让我和弟弟妹妹都能上学,嫂子决定让大哥也去百里之外的钨矿打工。记得大哥走的那天,嫂子送他到村北口的路上:嫂子直直地站在那里,望着背着行里远去的大哥。一直到大哥已成为远处山麓间的一个小黑点了,她还站在那里望:北风吹着那件紫花袄猎猎地飘摆着,乌黑的头发在她清瘦的脸上乱舞着。就象村口那棵白杨树。那时我才忽然明白:村东头的二奶奶为什么总唱那首《走西口》,而且是流着泪唱。

  家里的劳力只剩嫂子一个人了,因为母亲一直有病。为了能使爹和大哥出外打工不受阻拦,嫂子干着和壮男人一样又苦又累的重活;那年头粮食紧缺,为了让全家人都吃饱,嫂子每天收工回来都要采回许多野菜:把它们掺进玉米面糊糊里,熬呀熬呀,滚烫滚烫的,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吃得很饱,很香。苣菜、胖根根、面根根、大兰叶……嫂子对每一种野菜似乎都了解,并分别为它们取上好听的名字。她总是笑盈盈地把每一种野菜融入她高超的手艺,制成香喷喷的“佳肴”:用她的勤劳和智慧支撑着一家人的肚皮,渡过了那些饥饿的日子。

  记忆中,嫂子似乎从来不知道疲惫。劳累一天回来还得做家务:洗衣、做饭,晚上她总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裳。我们甚至从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的,又是什麽时候起的。我们的衣服虽然旧,但干净整齐,是全村孩子们中最体面的。嫂子的手非常巧,她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剪成各种形状,拼成图案为我们补衣服的破洞。有小桃形状、苹果、月牙、小动物等:在小妹膝部的破烂处对称地补上一对小白兔,在弟弟的肘部补上一双小猴子。惹得村里最手巧的大婶们也眼馋,总拉住我们端详着摸个不停:好手巧的闺女啊!

  为了给我们兄妹买纸和笔,嫂子养了三十多只鸡。为了给家里添些进项,她养了三口猪。打猪草、拌鸡食,她没明没夜地忙碌着。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嫂子带我们兄妹一起去打猪草:当我们各自背着大小不同的一背猪草往回走时,突然遇见了一只狼!狼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恐怖的绿光,直直地站在那里瞪着我们;“快,都躲到我身后!”,嫂子飞快地放下猪草颤着嗓子命令我们。我们兄妹战战兢兢得象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样一齐躲到嫂子身后,紧紧抓着她的后衣襟。嫂子躬着腰紧紧握着镰刀同狼对视着,镰刀在月光下也闪着光,猛听见嫂子大吼一声:“滚开!”吼声像炸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又尖又高又刺耳。可我分明听出这吼声中间夹杂着恐惧的颤音。然而,那只狼却灰溜溜地走开了。

  村里的两个游手好闲的干部看到嫂子养的鸡,嘴谗了。说是资本主义,要抓走。嫂子又紧握起镰刀:“我看谁敢?那是弟弟妹妹用来换纸和笔的!”嫂子柳眉竖立,杏眼圆睁,就像陈爷爷嘴里的穆桂英!来人灰溜溜地走了。

  之后村里的人都说:“别看老杨家的媳妇文静贤惠,却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呢!”

  后来,随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嫂子的鸡还是被他们割走了。只给留了八只:意为一人只准养一只。

  鸡被抓走的那天晚上,嫂子失神地坐在炕沿边,不说话,愣愣的。我们看了都很害怕。忽然嫂子一把拉过我:“小满,告诉嫂子,你夜里梦见过你大哥吗?”嫂子轻声问我。

  “梦见了呀!我梦见大哥轮起大锤把那些坏蛋都砸死了!”我老实回答。

  嫂子哭了。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滚落。

  我记忆中嫂子哭的次数不多,那一次印象最深:像雨中的山丹花……

  母亲一直有病。后来发展到不能下床,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在她与嫂子相处的十一年里,有七年是在床上度过的。嫂子每天给母亲梳头、洗脸、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劳累了一天的她,晚上还要给母亲洗脚、擦洗身子。为防褥疮,夜里还要起几次帮母亲翻身……七年如一日!

  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夜里,母亲被一口痰堵住出不上气来!是嫂子嘴对嘴硬是把那口致命的痰吸了出来……

  嫂子嫁来时没穿上新衣裳,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在嫂子来的第三年:我们的家境稍稍缓和了一点时,母亲硬挤攒了一点钱,亲手为嫂子缝制了一件大红绸子棉袄。嫂子非常高兴,泪盈盈地笑着,在身上比划了好久,然后轻轻叠起来放到了箱子里。

  “穿上吧,孩子!”

  “娘,不过年不过节的,穿了不可惜了?”

  可是,过年过节了,总也没见她穿。

  记忆中,嫂子是有两次穿上过这件棉袄的。一次:是我半夜忽然醒来了,还以为嫂子只是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可是却见嫂子正穿上那件红棉袄站在了地上,转着身子左顾右看地自己欣赏着。随后又脱下来,仔细叠好,用手轻轻抚摩着,又将脸贴上去。良久,又轻轻放回衣箱中。

  另一次是在母亲临终前:母亲抓着跪在床边的嫂子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对嫂子说:“孩子,娘让你穿上它!”嫂子流着泪使劲点了点头,穿上那件红棉袄又跪母亲跟前。母亲抬起手在嫂子脸上抚摩着说:“孩子,娘把这个家交给你啦!”然后,那干枯的手在嫂子满是泪水的脸上慢慢滑了下来!娘走了。于是嫂子又脱下那红棉袄穿上了白孝衫……令我愧疚、心痛和感动一辈子的是这件大红棉袄,两年后竟穿在了我的新婚妻子身上:连同那块大哥为她买的,她一直没舍得戴的上海手表。

  日子像煮野菜似的煎熬着,也冒着腾腾的热气:母亲去世后,嫂子更是把嫂子兼母亲双重的爱倾注给了我们:我们哪一个该过生日了,哪一个个子长得慢了;谁的作业没完成?谁逃课了?她都操着心。记得十四岁的弟弟得了急性阑尾炎:队里推托着不肯派车,嫂子便背起弟弟走二十几里的山路赶往医院;由于大哥和父亲都在外打工,我们家的工分粮被队里扣掉了,不够吃:嫂子便起早贪黑地拣麦穗、挖老鼠仓;奶水不够小侄女吃,她便养它一只山羊 ……家里的一切都在嫂子的操持忙碌下运行着。忙而不乱;为了让大哥和父亲在外能安心工作,她总是把最宽心、最温暖的话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一封封寄出去。

  后来……

  再后来,我们全家迁到了现在的新宝拉格镇 :我们兄妹相继长大了,有了工作,有了各自的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可嫂子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关怀着我们:我先在公安局工作,嫂子常教导我说:“人民警察呀,那是为人民办事的,要勤奋,要细心,马虎不得!”后来我又当了司机,她又天天念叨:“开车要注意哩,特别是下坡:那年嫂子拉着小车拣粪下坡就收不住坡,差点翻了呢!”“要注意冷暖呢,可别落下寒腿病”……她还用小狗皮亲手给我缝制了一副护膝。

  “小富,汽车站那可是涉及千家万户的呀!要细心啊,要想着给那些老人和孩子弄个好坐位”;“小妹呀,干活悠着点,要注意身子啊!”对小弟和小妹,嫂子更是处处操心,无微不至。我们的家庭、配偶、子女都倾注过她慈母般的呵护:我的妻子、弟弟的妻子、妹妹她们每次生产都是嫂子伺候月子。精细、周到,像婆婆伺候儿媳,母亲伺候女儿。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文革中,嫂子几乎天天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嘱咐道:你们都年轻,头脑要冷静,不要跟着胡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斗争,大家都要生存,而且会生活得越来越好。正是因为有嫂子这些谆谆教诲,才使得我们兄妹没有一个参加派别、武斗。也正是因为得到了嫂子的支持,在文革中我们保护过相当一部分受迫害的同志。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然而,人生的道路总是曲折的,不平静的:就在我们一家进入不愁吃不愁穿、过上安逸生活的时候,父亲却因为在街上从一个疯子手里救一名少年,而被那个疯子打断了脊椎,再也站不起来了。在伺候父亲的问题上,嫂子非常固执:“你们都有事,这事得由我来!”硬是将父亲接到了她家,又是每天喂饭喂水、端屎端尿!

  ----又是八年,八年如一日!

  父亲临终时,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双手在胸前握成拳,对着嫂子晃了晃,流下两行老泪走了……

  细想嫂子这大半辈子辛苦操劳、拼搏,图得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是母亲的那件大红棉袄和父亲的一揖吗?

  不,不是的!在嫂子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的源源流长:而嫂子是这长河滔滔浪花里的一朵绚丽的绮涟!

  如今,嫂子已六十五岁了,身体很好。她年轻时因干超负荷的重活累得吐过血:落下了很严重的肺气肿病。但前几年服了一种啥中药,说是个偏方,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现在她身边每天围着一群孙子外孙:她监督他们写作业,给他们讲故事。嫂子精神焕发,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这是她晚年的福,是我们整个一家子的福!

  人们都说:好人,那是一定要得到好报的。这话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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