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记忆 | 作者:郭中会

  作者:郭中会

  我小的时候,比一般的孩子记事早,仔细回忆一下,记忆最真切的几件事都和吃有关;仔细分析一下,这不叫记忆,它是那段历史给我留下的烙印。这个烙印是终生的,没有什么不好或遗憾,相反,它或许是这一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因为虽然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梦却是甜的。就像那首歌的歌词: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出生的年代,正赶上一步迈向共产主义的时候,各家的锅大多都交给生产队的小高炉炼钢了。每天吃饭,生产队的集体餐厅很热闹,虽然伙食百分九十九点九的粗粮,人们吃的照样挺香。那时候大人们(包括已经懂事儿的孩子)活的是一种精神。生活虽然艰苦些,却极少听到抱怨的声音。如果谁稍稍流露一点点对集体(合作社)的不满情绪(哪怕是孩子),马上就会引起所有人的鄙视,甚至会把他当成害群之马!

  生产队食堂的餐厅很宽敞,每个餐桌都有编号,每顿饭、人们都自觉的往下串一号,始终循环着。因为每次开饭,都是从左边第一号开始。

  满屋子就餐的人中,我家邻桌的刘大爷(东北人把大伯叫大爷)明显的特殊,无论什么时候,他那土蓝色的上衣兜儿上总别着钢笔。我们这些孩子只知道他不是社员。大爷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一样,每顿饭都领着大娘和四个闺女;每次吃饭他们全家人基本不说话,待干净、彻底的完成任务之后,悄无声息的撤离餐厅。

  中秋节这天上午,妈妈吃完饭没回来,我和姐姐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将近东南晌,姐姐问我:你自己在家呆一会儿、我去找找妈,行不?

  上哪儿去找?

  食堂呗,准在那儿。

  不,我也去,我说。

  不行,食堂不让小孩儿进屋,要不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啥好吃的?

  馒头,大馒头,行不?

  那行,可得快点儿,晚了我哭。

  功夫不大,姐姐就回来了:老弟先别吃馒头了,今天晌午吃包子!

  啥叫包子呀?

  比馒头好吃多了。

  糊弄人,我要开始哭啦?

  别哭,别哭,妈在食堂帮着包包子呐,真的。

  还没等我哭,妈妈回来了:哭什么哭,没出息的玩意儿,走吧,今天吃包子,到那儿老实点儿听着没?

  今天食堂的气氛明显的和每天不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女人们尤其活跃,仨一堆俩一伙的说着我们这些孩子似懂非懂的笑话。而男人们则显得有些多余,偶然有跟着笑的,也是偷偷的。我们进屋时,大爷的桌子旁,只有他和大娘、四姐三个人。

  哎呀,你们咋才过来呀,大爷说。

  凑不上热闹了吧?爹说。

  可不是嘛,快给我掏点儿烟儿,我这烟没串味儿。看样子大爷是准备拿烟来消磨这段时间了。

  嗯嗯,我这烟不待离儿。爹从腰上解下烟口袋。

  大爷卷烟的动作看上去不是很熟练,拧扯了半天、说:这纸太硬。

  来吧,试试烟袋,爹擦了一下烟袋嘴儿,递了过去。

  嗯,嗯嗯,还得说这玩意是正装儿。大爷一边儿抽着烟一边儿看着我说:二孩子,等着,等着啊,一会儿,就一会儿,等着啊,吃包子,过节啦。

  今儿个锅不够用,一会儿汤好了马上就开饭,大娘说。

  今天时间过得好慢,甭说我,就连大爷家的四姐也坐不住,一连串儿的去打饭口好几次。

  挺大的丫头,老实会儿!大娘说。

  我不着急,二孩子着急是吧,四姐扒拉我一下。

  总算开饭了,挺幸运,我们的桌子是前面的第三号。别人还在伸着脖子看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吃了!

  食堂有定量,大人四个包子,十岁以下五岁以上的每人两个。正常情况下,我这“小五岁”的年龄,两个包子足够吃。关键是我不正常,几分钟时间、两个包子就进去了!

  还吃呀?姐姐说。

  别管了,让他吃我的那份儿。爹看看姐姐。

  能吃是好事儿,行啦,这儿有,大爷说着、站起身把包子端过来了。

  别,别别,吃我的,吃我的。爹说。

  我家都是闺女、饭量轻,拿着,拿着呀!大爷跟我说。我谨慎的拿了一个,

  誒,再拿一个,拿!大爷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记忆中,这次吃包子,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回到家,刚进屋,妈妈像审问犯人一样:站那儿,你呀,丢透了人啦!给你你就拿着?在家告诉你啥啦,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你像个驴似的吃了,人家呐!奇怪的是,这次、爹没替我说一句话。

  第二年正月,(大概是正月二十到二十五左右)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两天两夜,家家的房门都被大雪堵上了,窝风地方的人家紧挨着房门的雪一米多深。早晨起来,爹推了一下房门,只活动了两公分宽的一道缝儿。哎呀麻烦了,看来一半会儿出不去呀。

  上个厕所咋办呐?妈妈说。

  实在不行,敲开一块门板吧。

  大冬天的受得了吗?

  那咋办,拉屎尿尿的能等得了吗,爹说。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咔嚓咔嚓的铁锹声。

  是老刘大哥,是他,一定是他,爹像突然遇到救星一样的兴奋。

  咋知道是他?妈妈问。

  一定是他刚从乡政府回来。果然外面传来了大爷的声音:嚯哟,这雪下的也太大了,等会儿,别着急,我先开个道儿。

  门开了,大爷的裤子上全是雪,快,快进来打扫打扫,爹说。

  嗯,还真得进来,哎,二孩子,过来过来,给,你个馋小子,拿着。大爷从兜里掏出来一把花纸包装的糖块儿。

  你,你这是怎么,怎么?爹问。

  这屯子的孩子,多多少少的都有份儿,就是个心思吧。

  哎,大哥,到底咋回事儿啊?

  调走了,先不说这个,我得赶紧把那些家门开开。

  我也去,爹说。

  别介,我自个就行。

  还是一起去吧,能快点儿不是。

  将近一个小时,爹才回来,刚进屋、妈妈就问:老刘家大哥真调走了?爹没吱声,点点头儿。

  好模好样的就调走了,他那么本分的人、不能犯啥错误哇。

  说啥话呢!听说调县里去了。

  要我说,多余去,这屯子人多抱团儿。妈妈说。

  说傻话了不是,是他自个说了算的事儿吗!

  二月初五,大爷搬家了,生产队去了一挂胶轮马车。大娘和她的四个姑娘坐在马车前边的车厢板上,一直没有回头;大爷和村子里的人在车后面走着,一直没人说话。

  快一辈子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大爷当时是什么官儿。不过,他和大娘,还有几个姐姐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深深的扎下了根,就连梦里都是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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