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燎原:对门(短篇小说)

对 门

  ■ 谢燎原

  戴草是有文化的,他认识不少字,也会写字。

  一天,他用儿童水彩笔,在两张白纸上分别写着101和102,做了两个门牌号,想给自己和对面那个人的房间贴上。他敲开了对门那个人的房门,问她,我给我们的房间挂门牌号,你愿意贴101还是102,你可以选。那人开了门,看看戴草,想了想说,贴门牌号么,我要101。说完,将门关上了。戴草搬来了椅子,到厨房弄了点干饭粒,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门牌号贴到门上面的墙上去,这时,那人又开了房门,一把抱住他的双腿,说自己不选101了,要102。戴草挣脱了她的双手,说烦不烦啊你,怎么又选102了,才说就不算话,梳你的头去吧。

  那人不理他了,进了房间,他只好试着将自己贴好的门牌号揭下,可已经揭不下来了。他又敲了敲那个人的门,她没开,只在里面问道,么事?戴草说,门牌号已经贴好了,你房间就是101了,我住你对门,我是102,那人在里面大声叫了一声,我是102。戴草想了一下,又找来水彩笔,站在凳子上踮着脚,直接将贴在门头纸上的101改成102。改的时候,他踮着脚够得有点吃力,将水彩画到了墙上,他盯着看了一会,他知道,那人看到会大声叫的,她会说,你怎么搞到墙上去了,她会可劲地喊卫兰来看看的。卫兰若看到,是会啰嗦的,卫兰是戴草的妈妈,最啰嗦的一个人,她若看到会说上半天,会说戴草尽给她添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戴草想用手给擦了,结果却越抹越多,他又去用抹布擦,那块颜色弄得更大了,且黑乎乎的一块,好在,那人这会功夫一直关着门,戴草也没有听见她在屋里有什么动静,想必,她在房间里面梳头。

  戴草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什么草不草的,他想将自己的名字和住对面门的那个人换。不过,对面那个人的名字也不太咋样,叫杜云霞。杜云霞最近总是将自己房间的门关起来,卫兰也发现了,吃饭也不愿意出来吃了,要端到她房间里,反正她上厕所也不用出来,她房间里有厕所。戴草问过卫兰,问过几次了,我的房间怎么没有厕所,我的房间怎么晒不到太阳?卫兰总说杜云霞年纪大了,腰腿又不好,就让她住南边吧。戴草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意思,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天冷了,许多人到南边过冬。

  戴草的家里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和厨房一样,在北边,另外一个,就在杜云霞住的房间里。

  早上,家人都起来了,戴草推厕所门,门关着,里面有人,他就赶紧蹙着腰捂着肚子,往杜云霞房间里跑,杜云霞正开门,伸头看看卫兰或她儿子是不是要送早饭来了,她看见戴草来了,立即进屋用身体将门堵了起来,戴草用力也推不开,里面杜云霞在大身嚷着,你到我这来干么事,戴草说,开门,我要上厕所。她说,我自己还要解手呢。杜云霞是老年人,没有戴草劲大,戴草用力将门推开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哇哇叫了起来。戴草赶紧跑到杜云霞房间的厕所里,还是有点迟了。

  卫兰是戴着口罩和手套清理戴草和杜云霞的内裤,她一边清理,一边嚷着,说,你们早迟要把我折磨死了,我死了,就安生了,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只是,没有我,看你们吃什么,非饿死你们不可。戴草走到卫兰跟前,想听听他是否骂自己,戴草觉得自己是没有责任的,厕所里有人,他就去杜云霞的厕所,杜云霞不让自己去用厕所,能怪自己么,戴草走到卫生间水池,一堵墙似的站在卫兰身边,他见卫兰抬头看了自己一下,嘟囔着,给你住南边的房间,有厕所,还这样不主贵,害人呢。戴草知道,她这是说杜云霞的,便走开了。卫兰叫住戴草,告诉他,自己恶心得吃不下早饭了。

  吃不下早饭?戴草愣愣地看看卫兰,忽然想到,自己在杜云霞房间里的厕所时,没有在意墙上贴的字还在不在了,又赶紧过来了,敲了敲杜云霞的门,杜云霞房间恰好没关门,他闯了进去,看到厕所的墙上多了两个挂钩,自己写的“随手关门”“随手关灯”的告示没有了,一定是给杜云霞撕了,他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对她说,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杜云霞,他不想喊她奶奶,可爸爸一定要戴草喊奶奶。戴草记得小时候是喊她奶奶的,奶奶两个字自己始终说不清楚,大人不知道纠正了多少遍,到现在也还是那样,说出口是“拿拿”的音。他们说戴草已经快四十岁了,也就不去纠正他了,就喊“拿拿”也行,但不能喊杜云霞。

  戴草总是搞不清自己多少岁,他们说他多少岁就多少岁,想知道的时候,他就去文问卫兰,卫兰就告诉他,你今年三十八了,或者,你过了年就三十九了,说完她就叹口气,也不知她有什么好叹气的。

  早饭后,爸爸上班去了,只家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卫兰在厨房忙碌,杜云霞在自己屋里梳头,戴草踱步到对杜云霞房间里,对她说,拿拿,你房间房间厕所墙上的字呢?怎么没有了,就是我写的那个告示。坐在床边的杜云霞,手里拿着把梳子在梳头。么字?她没有抬头看戴草,依旧是拿着梳子在梳头,一天到晚梳头,手上那把桃木梳子都给她捏黑了,油亮油亮的。卫兰说家里到处落的都是她的头发。有次,趁她午睡了,卫兰将她的梳子藏起来了,她午觉醒来,竟然一边跪地下找一边哭。爸爸便对卫兰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把梳子还给她,地上的头发可以扫地。爸爸常为了她和卫兰吵架,拿拿自己说话也喜欢大声叫,楼下邻居常说戴草家很吵人。

图片

  戴草对杜云霞说,拿拿,你怎么把我在你房间厕所里贴的告示给撕了。她对戴草说,你帮我找一下梳子。戴草说,梳子在你手上。拿拿说,我的梳子呢?戴草一把夺过拿拿手上的梳子,说,这不是你的梳子么?她耸了几下肩膀,无声地笑了笑,说,你帮我找到了,乖儿子。戴草说,他们说我不是你儿子,是你的孙子,你真是老年痴呆症了。

  爸爸是不让卫兰和戴草当她面说她是老年痴呆症的,卫兰说,医生的诊断书上早都写得清清楚楚,阿尔茨海默病。诊断了也不能当她的面说。卫兰说,你这么孝顺她,怎么不拿起扫帚扫一扫地上的她的那些头发,只会嘴上说。

  戴草来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下,又找出两张纸,准备先用尺打格子,再工工整整地写上“随手关门”“随手关灯”,不一会,他就写好了,自己两边歪着头看看,不满意,揉成一团,又拿一张纸来重新写,写好后,又发现两张字不一样大,懊恼地叫了一声,揉一揉扔了。想想,气不过,又去敲对门的门,里面又是一声——么事噻?你开门。

  门被戴草敲得砰砰响,卫兰从厨房跑了过来过来了,一双手湿漉漉地拉着戴草,说怎么又吵起来了。戴草说我写得贴在她厕所里的告示没有了,一定让她给撕了。卫兰说,吵什么呢,再写一个贴上好了,你们俩那么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会这样子,天天吵架。戴草不明白,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卫兰说,一个是云霞在天上,一个是草在地下,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么。

  这时,拿拿在房间里面叫了一声,我要吃饭了,饭拿来我再开门。卫兰听到了,叹了口气,仰头对着拿拿屋里说,家里怕是要装监控了吧,才吃过饭又要吃饭,你儿子回来还当我不给你吃饭了呢,由着你吃,又要像上次那样早吐出来了。

  卫兰让拿拿开门,她在里面问是不是送饭来了,卫兰说是,拿拿开门了,先是开门一个小缝隙,卫兰用力推开了房门,进去了。她动作麻利地将床上的梳子递到了她的手上,将她床上的被子折整齐了,用巴掌大的刷子把她的床扫了一遍,再用扫帚将她房间地下扫一下,卫兰看着地下凌乱的白发,愣了一下,对戴草说,拿拿真的很老了。

  要吃饭,我肚子饿了,拿拿说。卫兰说,今天早上给你送早饭进来的是你儿子,你想想看,早上给你吃了鸡蛋西红柿面条,你最喜欢吃的,可记得了?拿拿说,好的,西红柿鸡蛋面,我要吃。卫兰说,你坐着梳头发吧,我要去买菜了,买回来,就给你们做中饭,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啊。

  卫兰又交代戴草,说戴草你也不小了,应该学会照顾奶奶了,看着她,不要让她碰危险的东西。戴草说什么是危险的东西呢,卫兰说,火呀电呀,也要注意不能让她跌跤。戴草想了想,说,我各处都写过告示贴在墙上了,家里客厅里我也贴了——小心地滑预防跌倒。爸爸说拿拿以前是认识字的。

  卫兰出门买菜了。戴草回房间写告示,过了一会,他对门的拿拿说话了:要吃饭,饿了。戴草听见她又说了,要吃饭,饿了。一声比一声高,戴草有点烦,字也写不安生了。他咬住笔,想了想,也大声叫道,饭吃过了,怎么又饿了。对门几乎是尖叫了:要吃饭。

  戴草放下手里的笔,起身,捶了两下她的门,说,开门啊!拿拿将门打开了,对戴草说,吃饭。戴草说妈妈买菜去了,回来再给你做饭。拿拿问道,妈妈?戴草说,就是卫兰。

  厨房也有戴草写的告示,是写在练习本纸上的:走前记得关煤气。这,是那次戴草拿着纸笔要写告示贴厨房,却不知写什么好的时候,爸爸让他写的这几个字,里面有好几个字都不会写,是爸爸写给他看,他再照着抄的。告示贴了有多长时间了,戴草已经忘了,只见纸已经有点黄了,且打皱了。

  他在冰箱里找到了西红柿和鸡蛋,费了好大劲,也找到了一筒面条。想了想,不能确定面条是不是要洗,便去问拿拿,拿拿隔着门大声说道,要洗干净的。戴草洗了一会,感觉面条不脏,就放到锅里了。戴草是会打鸡蛋的,有一阵,他很喜欢打鸡蛋,一次他打了十多个鸡蛋到碗里,一个个黄彤彤的蛋黄,好像天上的圆月亮,那次,他背着手惬意地离开厨房后,给卫兰看见了,她啰嗦了小半天,说戴草这简直是捣乱,打这么多鸡蛋,一时也吃不了。

  戴草让拿拿等着,说已经给你做了西红柿鸡蛋面,打了三个鸡蛋,一会就好了。说着,又去掀开锅看看,数了数,是三个鸡蛋,蛋黄都在,打鸡蛋的时候,有许多流到了地下,那是蛋清,蛋黄都在锅里。

  卫兰买菜回来了。她放下菜,嗅了嗅鼻子,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看到了锅里在烧东西,赶了过去,一边问戴草锅里在烧什么,她刚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脚下就一滑。

  卫兰大声喊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下。她叫的声音太大了,拿拿都出来了,探头问戴草面条好了么。躺在地下的卫兰还在叫,那叫声,大得冲出了屋子,又犀利凄惨地踅了回来。她刚才一到厨房,刚准备打开锅盖的时候,两脚一滑,撞到了锅台上的锅,一锅面正煮的面条泼在了她身上。

  拿拿来到厨房,混浊的眼睛看着灶台上的火苗,问戴草,说道,是失火么。戴草呆了,着看着地上的卫兰说是。拿拿就用盆子接自来水,先将燃气灶的火浇灭了,又往卫兰身上泼,戴草看到了,也过来用刚才打鸡蛋的碗接水,两人你一下我下地,往卫兰身上泼水,嘴里说着,失火了,要救火。

  卫兰依旧在大声地叫,她大声地和戴草拿拿说着什么,戴草和拿拿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还是往她身上泼水。失火了,救火。她扯住戴草的裤脚,说,去找楼下阿姨。

  楼下阿姨是听到卫兰叫声上来敲门的。见到卫兰躺在地下,一身面条,地下漫着水,她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救护车到了,楼下阿姨让戴草和拿拿在家等着,说将先将妈妈送到,躺在地上的卫兰摆摆手,说留他们两在家不行,于是,都跟着去了。

  医院的烧伤科,卫兰的衣服被剪开了。

  医生对楼下阿姨说,烫伤面积这么大,你看看,这身上肩膀上胳膊上,还两胳膊都有,还好,你们有急救意识,一锅面条是容易吸附在身上的,一定是给她在冷水里敷了吧,不然的话,后果就严重了。

  卫兰低声地说,他们一直在往我身上泼着自来水。医生说,那相当于他们救了你,刚烫伤时用冷水泡患处,那是黄金急救,阻止了烫伤向深度进一步发展,你们家的人有这种急救意识和知识,很难得。

  躺在检查床上的卫兰,看着一边站着的戴草和拿拿,想咧嘴对他们笑一下,却哎呀了一下,也不知是哪里疼。楼下阿姨听了医生的话,对他们俩竖起了大拇指——拿拿耸肩笑一下,说,我的梳子呢?戴草看看他们,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表扬自己的告示写得好。

  ,去找楼下阿姨。

  楼下阿姨是听到卫兰叫声上来敲门的。见到卫兰躺在地下,一身面条,地下漫着水,她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救护车到了,楼下阿姨让戴草和拿拿在家等着,说将先将妈妈送到,躺在地上的卫兰摆摆手,说留他们两在家不行,于是,都跟着去了。

  医院的烧伤科,卫兰的衣服被剪开了。

  医生对楼下阿姨说,烫伤面积这么大,你看看,这身上肩膀上胳膊上,还两胳膊都有,还好,你们有急救意识,一锅面条是容易吸附在身上的,一定是给她在冷水里敷了吧,不然的话,后果就严重了。

  卫兰低声地说,他们一直在往我身上泼着自来水。医生说,那相当于他们救了你,刚烫伤时用冷水泡患处,那是黄金急救,阻止了烫伤向深度进一步发展,你们家的人有这种急救意识和知识,很难得。

  躺在检查床上的卫兰,看着一边站着的戴草和拿拿,想咧嘴对他们笑一下,却哎呀了一下,也不知是哪里疼。楼下阿姨听了医生的话,对他们俩竖起了大拇指——拿拿耸肩笑一下,说,我的梳子呢?戴草看看他们,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表扬自己的告示写得好。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留言与评论(共有 条评论)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