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师兄师弟 | 作者:张克洋

  作者:张克洋

  一条很普通的小街,不宽,也不长。

  可这条街在这个城很有名,人称美食街。街的两侧,大约有那么十几家门脸都不大的饭店,不是什么大饭店,就是那种“鸡毛小店”或叫“苍蝇小店”。只能放下三五张桌。据说每家小店都有自己的绝活,都有自已的一两道拿手好菜。所以,在这个城它很有名。

  这个城过去因为有几家国营大工厂而全国著名,现在是因为有几家小吃店而闻名。

  这里是老于、老丁师兄弟聚会、见面的地方。

  一晃又到周五,时间象风一样在每个人眼皮下溜走了。到周五早上,老于拿起电话,拨通后,也不打招呼,也没称呼,直接就说:“老地方见”。然后不等对方回话,就放下电话。

  师兄老于搬出厂区多年,住在东城区。在儿子家带孙子。师弟老丁还住在工厂家属区,在西城。所以,师兄二人要想见面只能相约出来,他俩自退休后,经常约在一起小聚,已经成了惯例。

  每次师兄弟聚会,点上两道那个店的拿手菜,要上一瓶老白干,上桌以后师兄先拿起个小杯,倒满一杯酒,然后向师弟递个眼神儿,便将这杯酒撒在地上。师弟明白师兄心思。偶尔遇到别的桌的人,惊讶地望着他们,他们也不解释。对方还以为这是两位有钱主,喝一杯倒一杯呢。

  他们心中都思念着一一唐师傅。

  他们师徒四人。师傅姓唐,是三老式人物:老共产党员,抗美援朝老兵(原铁八师的),转业进工厂又是老劳模。唐师傅有三个徒弟,两男一女。大徒弟小于,大个、园脸、微胖。二徒弟小丁,大个、长脸、略瘦。三徒弟是一位19岁的女孩小韦,大个、苗条、白白的皮肤,一笑,脸上出来两处浅浅的酒窝。她每天都是笑眯眯的,一脸的阳光。唐师傅在车间里,总是自豪地说:他有三个宝贝徒弟。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当年唐师傅带的这三个徒弟,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干起活来那真是生龙活虎。他们不但能吃苦,而且技术高超、技能出众。在车间里,他们这个组各项任务总是拿第一。年底全厂评优,他们总被评为最优秀班组。每年工厂的光荣榜上,总会镶嵌着他们师徒四人胸前佩戴大红花的照片。

  这种快乐时光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唐师傅退休了。小于和小丁也从当年的学徒工升成了师傅。当年的小于小丁也都变成了老于老丁。可是这个时候工厂却不行啦。工厂先是改制,后是下岗。当年这些被称“主人翁”的一大批人的命运突然被改变了。

  这是一所国家“一五”期间建的工厂,在全国、在亚洲都是一流的、顶呱呱的。产品好、质量好,也有销路、有市场。那时的工厂,要人才有人才,要技术有技术,要销路有销路。然而突然就有这么一天,上面来了道红头文件,说工厂要改制,要转型,要调整结构。工厂就这样被卖了,工人们也陆续下岗,这个当年在全国乃至在亚洲都闻名的工厂,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工厂被卖给私企老板,在私企老板手中又不断地卖来卖去,倒了几手后,好好的国营大企业被折腾黄了,可随之却出现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造就了一批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

  老于捋了一把他那花白的头发,原来的一头浓发,早已稀疏变白。他无奈地望着窗外,思绪又回到当年的工厂,回到了机械轰鸣的车间。当年车间的一幕幕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还记得挂在墙上的一排排标语:“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发扬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

  那是一个多么火红的年代,也是激情燃烧的年代啊。工厂就是自已的家,每人都有当家作主的意识。当年在全国和亚洲都是一流的工厂,怎么就会说卖就卖了呢?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师兄弟二人默默地喝着酒,品着他俩都喜欢吃的菜,酒喝到一半时,俩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老于虽说搬出厂区,可他有一半的心还留在工厂那边。所以,师兄弟每次见面,他总要问一问工厂那边情况。

  咱厂对面那个零四厂怎么样啦?老于慢慢的问道。老丁呷口酒,长叹一声说:比我们厂好不到哪儿去,虽说没卖,但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今天造点保温杯、明天产点煤气罐儿的,维持吧。噢,前两天听说他们工厂的医院承包给了南方人,据说这些南方人原来在家乡都是种地或打渔的,拿钱承包下医院,穿上白大掛,就敢给别人看病,而且专治马路边电线杆上小广告上那种病。你说这事奇不奇?

  零四厂是家兵工厂,过去是造坦克和大炮的。

  老于听完,轻轻地叹口气,然后问,“咱们厂咋样?有啥消息?”

  老丁说道:南厂区又给卖了,听说南厂区那片厂房也都要扒掉,然后盖商品楼。前几天有开发商在那里量地,挖出两个大坑,然后就敢开始卖楼!你说天下奇怪的事怎么这样多?

  老于转过头,久久地凝视窗外,最后长长地叹口气。他慢悠悠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天有灵,让现在这些败家子儿个个都有报应。国有资产就这样流失,这些腐败分子,这些败家子儿,不肖子孙,打着改革的旗号,什么都敢干,当年咱们厂,上万人的国企,连当年国家领导人来视察时都说我们的工厂是“国宝”,是国之重器啊。这些年,工厂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谁真心想把工厂搞好。当年的工厂多辉煌呵,城里年轻人能进这样工厂他们为荣耀,连城里年轻姑娘都争着想嫁到这厂,以在咱们厂找对象为荣。

  老丁放下筷子,说道:在西城区,有个中心市场,那里有早市、夜市,去那里一转,有很多我们厂下岗职工,还有零四厂的、红光厂的、重机的等等,都在那儿摆摊维持生计。跟他们一聊,车、钳、铆、电、焊各种工种都齐全着呢,下岗前都是七八级工匠,个个都有技术,有很多都身怀绝技呐,真是大国工匠,用现在的称呼可都是国宝级技工。可他们一旦离开工厂,没有了工厂设备和工作条件,就算再有一身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啊。很无奈,下岗了,就要自寻出路,总得找口饭吃呀。他们有摆摊卖菜的;有卖咸菜干调的;也有摆个小摊卖点什么手套袜子的……唉!都是点小买卖,为了糊口呗!

  老丁又呷口酒又说:前段时间感冒,去了趟医院看一看,结果你说,一个最普通的感冒,就花了八百多。唉!现在真是有不起病,看不起病呵!老于端起酒杯,向酒杯深处望了望,然后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一个感冒能花八百多,过去工厂还在时,感冒到车间卫生所拿点药,吃一吃,一分钱不用花。有了大病到咱工厂医院去看,那也是现在的三甲医院。看病、住院也都是免费。不但职工看病免费,连职工的家属看病都是免费的。当年所有大企业都是免费医疗啊。可是后来医疗市场化了、教育市场化了、住房市场化了…… 像几座大山一样压在老百姓身上,真喘不过来气。当年我国公费医疗制度多好!现在,国外很多大企业就学咱们当年公费医疗制度。

  酒喝到快见瓶底时,他们还有一个话题,这也是他俩多年聚会的惯例,聊起他们的师妹,一提起这个话题,俩人陡然生出几分思念。想当年,他们年轻时,对师妹都曾暗恋过。再后来,师妹有了外出学习的机会,她到省城一所大学深造。原以为她学成后肯定还会回来,可结果完全出乎大家期盼,师妹后来嫁给部队的一名军人,然后随军人转业回原籍了。据说现居住在长沙,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与师妹多年没见,老于老丁真是挺想念她的,俩人很黯然,这个话题使他俩沉默了好一阵。

  有人说中国的退休老头儿个个是政治家(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他们关心国际形势,关心地缘政治,从一战、二战,到海湾战争…… 他们更关注国内的事,大事小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们集自己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阅历,回眸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和各种社会的变迁。

  但他们也很困惑,现在的生活确实比原来好多了,怎么就没有当年的那种幸福感呢?

  出了酒馆,俩人向公交站走去。然后一个坐上向城东去的车,另一个慢慢穿过马路,坐上向城西去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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